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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月28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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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酸和温厚的甜,两种气息交织缠绕,从厨房一路漫到院子里。是柠檬糖熬煮的味道。
外婆站在灶台前,佝偻着背,用一把长柄木勺慢慢搅动着小锅里金黄色的粘稠糖浆。白糖融化,混合着现榨柠檬汁的微涩清香,在热气中翻滚。我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上看着,这个场景像一枚被岁月琥珀封存的熟悉切片,每个暑假都会重现。
“差不多了。”外婆熄了火,等糖浆稍微冷却,便熟练地将它们倒入抹了薄油的浅口铁盘里。琥珀色的液体缓缓铺开,平整如镜。“等它凝住,脆了,就能敲开来吃。”
她洗净手,用围裙擦着,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望向窗外对街的房子,叹了口气。“一个人住,冷冷清清的。听阿玉婶说,那后生仔这几天就靠泡面过日子,这样哪行。”
我心里动了一下,预感到什么。
果然,外婆转向我,从碗柜里拿出一个干净的白色小瓷碟,又抽出一张印着淡蓝色水纹的油纸。“遥遥,糖好了,你拿几块过去。就说是自家做的,不值什么。”
她语气自然得像让我去隔壁借根葱。小岛的人情,朴素直接,用食物表达关怀是最寻常不过的桥梁。
可我的手指却蜷缩了一下。直接敲门?送糖?对一个只远远见过侧影、在诊所擦肩而过、从未正式交谈的陌生人?我的社交脚本里没有这一项。脑子里的“危险评估”模块瞬间启动:被拒绝怎么办?冷场怎么办?对方会觉得被打扰吗?还是……更糟,觉得被怜悯?
“我……”我喉咙发干,“他可能不爱吃甜。”
“柠檬糖,清清爽爽的,解暑。”外婆不由分说,已经开始用锤子小心地将初步凝固的糖块敲成大小不一的琥珀色碎片。清脆的碎裂声在厨房里回荡。她挑了几块形状最完整的,仔细包在油纸里,折成一个精巧的小包,放在瓷碟上。“去吧,就搁门口也行。让人家知道街坊邻里有心。”
最后半句话,让我找不到再推拒的理由。这不是我个人心血来潮的唐突,而是代表一种更古老的、岛屿社区的朴素规则:我们对沉默的异乡人释放善意,是这里的传统。
我接过那个小瓷碟。油纸包温温的,隔着瓷碟也能感到糖块尚未散尽的热度,和柠檬香气的隐约渗透。它很轻,又很重。
走出院门,午后三点的阳光白得晃眼。街道空无一人,只有知了在拼命嘶叫。几步路的距离,我却走得异常缓慢。目光死死锁在对街那扇墨绿色的旧木门上,仿佛它是一道需要破解的谜题关口。
越来越近。能看清门漆剥落的斑驳痕迹,门环上淡淡的铜绿,以及门缝下阴影的厚度。我的脚步在距离门槛一米多的地方彻底停住了。心跳声在耳膜里鼓噪,压过了知了的叫声。
抬起手敲门?这个简单的动作需要的勇气超乎想象。我想象着门突然打开,他站在门内,用那种空洞、或许带着被打扰不悦的眼神看着我。我该说什么?“我外婆让我送糖给你”?蠢透了。或者更糟,他根本不开门,让我像个傻子一样捧着碟子站在烈日下。
各种尴尬和糟糕的场景在脑海里飞快轮播,像一场未经我同意就开演的灾难电影。最终,占据上风的是一种近乎生理性的退缩——我无法承受那扇门对我“打开”或“不开”所带来的、即刻的、不确定的冲击。
目光扫视,落在了门把手上。那是一个老式的铁质弯钩把手。
就……搁这儿吧。
我飞快地、做贼般地上前一步,将油纸包从瓷碟上取下,挂在了那个铁钩上。完成这个动作不到两秒,随即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后退,转身,几乎是逃也似地走回自家院子。直到跨进院门,躲到芒果树的阴影里,才敢回头看一眼。
对街的门依旧紧闭。那个淡蓝色的油纸小包,挂在门把上,像一只安静的、散发着甜香的蝴蝶,停驻在寂静的深绿色门板上。它成了一个无声的宣言,一次单方面的馈赠,一个小心翼翼的试探。
回到屋里,后背竟出了一层薄汗。外婆在厨房清洗锅具,水流声哗哗的。她没问结果,只是说:“晚上想吃什么?买了新鲜的鱿鱼。”
“都行。”我靠在厨房门框上,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外婆,对街林婆婆……她外孙,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说,他家里……”
外婆关了水,用干布慢慢擦手,像是从记忆的深井里打捞什么。“林婆婆命苦,女儿——就是那孩子的妈,年轻时候心气高,非要跟个北边的男人走,很多年都没怎么回来。那孩子,我也就小时候见过一两面,白白净净的,不太爱吭声。后来听说……父母离了,妈又嫁了人,好像顾不上他。”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林婆婆走的时候,倒是他回来办的丧事。一个人来的,一个人走的。没想到现在又回来了,还住下了。”
父母离异,母亲疏远,独自处理至亲后事……这些零碎的词语在我脑中拼凑出一个模糊而灰暗的背景。它们解释了一些东西,比如那周身挥之不去的孤绝感,比如他对人群的回避。这不是性格孤僻,更像是一层被生活反复磨损后生长出的硬壳。
“也是个可怜孩子。”外婆最后总结道,语气里有种历经世事的淡然与包容,“糖送了就好。心意到了,接不接受,是他的缘分。”
整个下午,我待在房间里,却什么也做不进去。《追寻记忆的痕迹》摊开着,字句不进脑子。耳朵像独立的雷达,时刻捕捉着街上的任何动静——有没有开门声?有没有脚步声?
没有。只有风吹过树叶,偶尔有摩托车驶过。
黄昏时分,我再次从窗户望出去。暮色为对街的房子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门把手上的蓝色油纸包,不见了。
是被他取走了?还是被风吹掉了?我无法确定。如果是他取走的,是什么时候?他打开门,看到它时,是什么表情?会吃吗?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它们悬在逐渐浓稠的暮色里,也悬在我心里。馈赠已经完成,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看不见涟漪,听不见回响。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比直接的拒绝或接受,更让人心神不宁。
晚上,我在日记本上画了一个简单的门,门上挂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包裹。
6月28日,晴。送出一包柠檬糖。
糖挂在门把上,像个小偷留下的标记。我没敢敲门。
外婆说,他妈妈很多年没回来,他一个人处理了姥姥的后事。
糖被取走了(希望是他)。没有声音,没有回应。
这算什么?单向的发射信号?期待能被同一频率接收?
如果他也活在某种“失调”里,我的这点甜,能穿过他的静默吗?
或者,我们都在各自的频率上,发送着无人接收的微弱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