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6月27日 ...

  •   录音笔的红点在黑暗里微弱地亮着,像一颗寂静的心跳。

      我把它立在窗台上,麦克风朝向敞开的窗外。这是陈医生很久以前建议的笨办法之一——当我感到焦虑或思绪飘得厉害时,尝试记录并描述周围环境的具体细节,把注意力拉回“当下”。后来,这变成了一个习惯,甚至一种收藏。我收集岛的声音:清晨渔船发动机的突突、午后知了拉长的嘶鸣、傍晚街坊喊孩子回家的方言、深夜远处灯塔规律的潮水。

      这些声音是秩序的证明,证明世界还在按照它应有的节奏运转。按下录音键的瞬间,我总能感到一丝微妙的掌控感。

      但今晚有些不同。

      手指悬在按键上许久,我才按下去。红点稳定地亮起,风声最先涌进来,穿过芒果树叶的沙沙声。更远处,海浪永无止境的呼吸。近处,偶尔有摩托车驶过石板路的闷响。

      然后,它来了。

      一开始只是几个零散的音符,试探性的,像盲人的手杖点在陌生的地面上。来自对街二楼。是吉他。比昨晚清晰得多,大概是因为他的窗户也开着。

      那不是一首曲子,甚至不是一段旋律。那是几个和弦破碎的拼接,C大调转到G,再突兀地跌入某个小调和弦,然后停住。寂静几秒后,又从头开始,几乎是完全相同的顺序:C,G,那个黯淡的小调和弦……再停住。

      一遍。又一遍。

      我靠在窗边,一动不动地听着。这种重复不是练习,练习会有变化,会有进展。这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机械的抚摩,用指尖确认琴弦的存在,用重复的声音确认自身的存在。每一个循环都严丝合缝,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精准,以及更深处的、某种东西被困住的绝望。

      我忽然想起《追寻记忆的痕迹》里的一段话,讲强迫性行为与基底神经节回路。某些精神状况下,大脑会陷入刻板行为的循环,仿佛那是一艘在暴风雨中唯一能抓紧的救生艇。他的救生艇,是这段永远弹不完整、也永远停不下来的破碎和弦吗?

      录音笔的红点平静地闪烁着,忠实记录着这一切。这不再是单纯的环境音收集了。我知道我在收集什么——我在收集他困顿的证据,收集他内心风暴泄露出的、可被听见的碎片。

      大约在第十几次,或者第二十几次重复时,声音变了。

      那个黯淡的小调和弦被用力拨响的瞬间,“铮——!”

      一声尖锐、扭曲、不祥的断裂声,刺破了夜晚的绵软。是琴弦崩断的声音。干净利落,像一根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宣告报废。

      紧接着,是所有声音的骤然消失。吉他声停了,连带着,仿佛他房间里的一切声响,连同呼吸,都被那声断响抽空了。

      寂静。比之前任何一刻都更深、更完整的寂静。

      对街的窗户,依然亮着灯。那个映在窗帘上的剪影,在弦断的瞬间似乎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然后凝固了,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很久没有动。

      我关掉了录音笔。红点熄灭。

      收集结束了。我得到了一段完美的音频:风声,海浪声,一段重复二十七次的破碎和弦,和一声尖锐的断弦终结音。这像极了某种抽象的音乐作品,或者一份冰冷的行为观察报告。

      可我心里没有半分完成“收集”的平静,反而堵着一团湿重的棉花。那声断弦,似乎也在我自己体内的某根弦上引发了细微的共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战栗。

      第二天下午,我去杂货铺帮阿婆搬新到的饮料箱。阳光炽烈,空气里飘着盐和灰尘的味道。

      “学生仔,力气不错嘛。”阿婆递给我一瓶冰镇的桔子汽水,玻璃瓶上立刻凝满水珠。

      “谢谢阿婆。”我拧开喝了一大口,甜腻的冰凉直冲喉咙。

      阿婆摇着蒲扇,眼睛瞟向对街,压低了声音,带着岛上居民特有的、混合着关心与八卦的神态:“哎,你对面那后生仔,昨天来买了整条烟哦。”

      我握紧了汽水瓶。

      “看着没精打采的,问他话,就‘嗯’一声。”阿婆摇摇头,“买那么多泡面,又买烟,年轻人哪能这样过日子。他家里人也不管管……”

      家里人。我想起外婆说的,他是林婆婆的外孙,从北边城市一个人来。他有没有家人?他们知道他在这里,这样过日子吗?

      我没有接阿婆的话,只是默默把空箱子垒好。我知道阿婆没有恶意,这只是小岛消化一个“异类”的方式:用目光和低语包裹,试图理解,或至少定义。

      傍晚,我没有开灯,在渐暗的房间里回放了昨晚的录音。

      沙沙的背景音里,那段重复的和弦再次响起。在冷静的白日光线下听,更凸显出它的机械与空洞。然后,那声“铮——!”的断弦声,即便有了心理准备,依然让我头皮微微一麻。

      我翻开日记本,没有立刻写字,而是用笔在本子上画了一道长长的、尖锐的折线,模拟那声断响的声波。然后,在旁边笨拙地画了一把歪斜的吉他,其中一根弦是断开的,末端无力地蜷曲着。

      6月27日,晴。收集到一段声音。

      二十七次同样的和弦,然后弦断了。

      像一部坏掉的机器,在重复同一个错误的指令,直到某个零件崩溃。

      阿婆说他买了一条烟。他的“救生艇”,除了这段弹不下的旋律,还有尼古丁吗?

      我的录音笔里,现在装着他的崩溃瞬间。这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偷窥灾变的记者,站在安全距离外,冷静地记录废墟。

      可如果我们是同类,他的废墟,会不会也是我的某种未来图景?

      合上日记本,我看向对街。窗户依旧亮着,但今夜没有再传来任何吉他声,连重复的破碎和弦也没有。只有一片沉寂,仿佛那声断弦,也切断了他与外界最后一点脆弱的声响联系。

      我收集到了声音,也收集到了比声音更沉重的寂静。而这份收藏的重量,正悄悄改变着我脚下地板的角度。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