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听你说话》费尔康

4、圣诞冬夜

　　时光荏苒，窗外的梧桐从金黄变得光秃秃的。
　　圣诞前一周，街道两旁的商店橱窗就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
　　苏康每天放学路过那家小小的文具店时，都会在橱窗前停一会儿。
　　橱窗里挂满了圣诞贺卡。
　　有会唱歌的音乐卡，翻开就有叮叮当当的曲子；有镶有亮晶晶粉末的，在灯光下像撒了碎钻；还有立体弹出的，翻开就是立体的圣诞树或雪人。
　　苏康看中了一张最简单的一棵小小的、线条简洁的松树，树下有两个靠得很近的雪人。
　　没有音乐，没有亮片，也不立体。但它右下角印着一行小小的英文:For a special friend。
　　他攒了三个星期的零花钱——主要是帮学校门卫清扫落叶，还有一次帮同桌修好了文具盒，对方硬塞给他两枚硬币。加起来，刚好够买那张卡。
　　买卡的那天是圣诞前夜。放学后他特意绕了远路，趁文具店人少时走进去。
　　老板娘认得他，笑呵呵地说:“给同学送祝福呀?”
　　苏康点点头，手指紧紧攥着口袋里那几枚被捂得温热的硬币。
　　他把贺卡小心地放进书包最里层的夹袋，拉好拉链。一路上手都护着书包，生怕折了角。
　　顾家的圣诞派对从傍晚就开始了。
　　苏康和妈妈在厨房帮忙。
　　妈妈负责清洗源源不断送回来的餐盘，苏康则被安排在后廊，看管堆积如山的宾客大衣和围巾。
　　这是个清静的活计，但也让他有了最好的视角一一透过那扇沉重的橡木门虚掩的缝隙，能看见前厅的一角。
　　他从未见过顾宅如此明亮。
　　巨大的水晶吊灯全部点亮了，成千上万的水晶坠子折射着炫目的光。
　　大厅中央立着一棵几乎碰到天花板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精致的玻璃球、缠绕着细小的灯串，树顶是一颗闪闪发光的银色星星。
　　空气里有烤姜饼的甜香、烤肉的油脂香，还有宾客们身上混杂的香水味。
　　音乐声、笑声、玻璃杯碰撞的清脆声响，像潮水一样从门缝里涌出来。
　　苏康看见穿着华美礼服的女士们摇曳的裙摆，看见锃亮的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
　　偶尔有孩子跑过，男孩穿着小西装打领结，女孩穿着蓬蓬的纱裙，头发上别着亮晶晶的发卡。
　　他们都很快乐，脸颊红扑扑的，手里拿着造型可爱的拐杖糖或小点心。
　　然后他看见了小少爷。
　　顾承山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小西装，白衬衫的领子挺括，系着一个红色的领结。他被顾夫人牵着手，穿梭在宾客间。
　　顾夫人微微弯着腰，似乎在教他什么。小少爷仰着脸，浅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是苏康从未见过的、一种得体的、几乎有些疏离的微笑。他接过某位长辈递来的小礼物盒，用清晰的声音说“谢谢”，礼仪无可挑剔。
　　有一瞬间，他的目光似乎漫无目的地扫过后廊这边。
　　苏康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躲进了大衣堆的阴影里。他不知道小少爷是否看见了自己，只觉得心脏跳得很快。
　　口袋里的贺卡突然变得很轻，又很重。浅蓝色的卡面，银色的松树，两个靠得很近的雪人。和眼前这一切相比，它朴素得近乎寒酸。
　　派对越来越热闹。有穿着红白礼服的唱诗班孩子来到大厅中央，开始唱起空灵的圣诞颂歌。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连后廊这边负责照看衣物的女佣也忍不住探头张望。
　　苏康看着小少爷被顾夫人带到前排。他站得笔直，仰头听着歌声，侧脸在辉煌的灯光下显得安静而遥远。
　　就在这时，音乐短暂停顿的间隙，小少爷忽然转过头，准确地看向了后廊这个方向。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穿过灯光、穿过那扇虚掩的门，落在苏康身上。
　　只有一秒钟。或者说，连一秒钟都不到。
　　然后他又转回头去，恢复了那种得体的姿态。
　　但苏康看见了。看见了他微微睁大的眼睛，和嘴角那个公式化的微笑消失了一瞬，变成某种更熟悉的东西一一一点惊讶，一点疑问，还有一点......大概是“你在这里呀”的了然。
　　唱诗班的歌声又响起来了。苏康背靠着冰冷墙壁，手伸进口袋，握住了那张贺卡。卡片的边缘有些锋利，硌着他的掌心。
　　他知道，现在不是送出去的时候。也许永远都不是。
　　派对接近尾声时，宾客们陆续来取大衣。苏康忙碌起来，小心地核对号牌，将厚重的外套一件件递出去。
　　喧嚣渐渐散去，大宅恢复了某种疲惫的宁静。妈妈和其他佣人开始最后的清扫工作，苏康被允许回房休息。
　　他走回佣人房的路上，需要穿过一小段连接后廊和佣人区的露天走廊。
　　今夜无雪，但空气冷得刺骨，呵出的气瞬间变成白雾。走廊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地灯。
　　然后他看见了。
　　走廊尽头，那个穿着深蓝色小西装的身影，正靠墙站着。领结有点松了，被他扯歪在一边。
　　他手里拿着一小块大概是派对上的蛋糕，用纸托着，自己却没吃，只是看着夜空。
　　苏康停下脚步。
　　小少爷听见声音，转过头来。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但那双浅色的眼睛很亮。
　　“给你。”他把手里的蛋糕递过来，语气很平常，好像他们每天傍晚在花园碰面时一样，“太甜了。我不喜欢。”
　　苏康走过去，接过那块小小的蛋糕。是树根蛋糕，上面有巧克力做的树枝装饰。他其实不饿，但还是小声说了句：“谢谢。”
　　两人并排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主宅那边的灯光大部分已经熄灭了，只有几扇窗户还亮着。夜很静，能听见远处街道偶尔传来的车声。
　　苏康从口袋里拿出那张贺卡。浅蓝色的卡面在昏暗光线下几乎看不出颜色，但他还是把它递了过去。
　　“这个……给你。”他说，声音很低，“圣诞快乐。”
　　小少爷接过去，借着远处微弱的光线看了看。他的指尖在银色的松树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翻过来，又看了看背面。什么也没说，只是很轻地点了下头，把贺卡收了起来。
　　“谢谢。”他说，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松树画得挺直。”
　　苏康觉得耳朵有点热。他想说那不是我画的，是印上去的，但又觉得解释这个很傻，于是只是“嗯”了一声。
　　沉默再次笼罩下来，但和刚才有些不同。不再是空旷的、只有寒意的沉默，而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也许是那张贺卡，也许是小少爷那句简单的话。
　　最后，他把贺卡小心地塞进了西装内侧的口袋，那个靠近心脏的位置。
　　口袋有点浅，卡的一角露了出来。他没在意，只是拍了拍口袋，确保它不会掉出来。
　　“我回去了。”他说，站直身体。松掉的领结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
　　“嗯。”苏康点头。
　　小少爷转身朝主宅方向走了两步，又停下，没回头，只说：“圣诞快乐。”
　　那个深蓝色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苏康低头看着手里那块小小的蛋糕，巧克力树枝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光。
　　他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确实很甜，甜得发腻。但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整块都吃完了。
　　回到佣人房时，妈妈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床边泡脚。看见他进来，用手语问：「累了吧？」
　　苏康摇摇头，比划：「不累。」他走到自己床边，脱下外套，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摸了摸外套口袋。
　　空的。贺卡已经送出去了。
　　窗外，圣诞夜彻底安静下来。远处不知哪户人家还亮着彩灯，红红绿绿的光点，在夜色里温柔地闪烁。
　　苏康躺下，闭上眼睛。舌尖还残留着蛋糕过分的甜腻，但心里某个地方，却像那张贺卡上银色的松树，在黑暗里静静发着光

作者有话说

　　圣诞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