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听你说话》费尔康

3、栅栏两边

　　见顾夫人那天的细节，在九岁的苏康记忆里是模糊的一片。

　　只记得妈妈的手很凉，用力握着他。她们站在一间很大的、光线柔和的客厅里。

　　顾夫人坐在沙发上，声音很好听，说了一些话。

　　他不太敢抬头，只盯着地毯上复杂的花纹。妈妈站在他侧前方，背挺得笔直。

　　最后，顾夫人似乎轻轻笑了一下，说：

　　“......那就这样吧。阿梅，你儿子看着是个安静孩子。”

　　妈妈立刻用手按了按他的背。苏康知道该他说话，喉咙却发紧，只低低挤出一个：

　　“......谢谢夫人。”

　　走出来时，妈妈的手心全是汗。直到回到佣人房，她才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用力抱了抱他。

　　新小学和乡下那个只有两间平房的学校完全不同。

　　教室明亮，操场很大。苏康穿着妈妈连夜改好的、最整洁的一套衣服，坐在靠窗的位置。

　　他不太敢主动说话，但没人用奇怪的眼光看他。这是一种陌生的轻松。

　　课间，他喜欢趴在二楼教室的走廊栏杆上往下看。下面是小操场，再过去，是—排很高的、漆成墨绿色的铁艺栅栏。

　　栅栏那边，是另一片更开阔的草坪和几栋漂亮的、爬满藤蔓的红砖楼房。

　　那边的孩子，穿着统一的，看起来非常舒服的藏青色制服，在草坪上活动。

　　那里的一切都显得更安静、更开阔。

　　有一天，同桌的男生也趴过来，指着栅栏那边说：“看那边，是’崇德‘小学。我表哥说，他们体育馆里有真正的攀岩墙，实验室的设备都是新的。”男生的眼睛亮亮的，“操场也比我们这个大好多，而且他们课间有点心吃。”

　　苏康怔怔地看着那道栅栏。阳光把金属栏杆的影子拉得细细的，印在这边的水泥地上。原来只是一道栅栏。原来，那么近。

　　“他们的校服也挺好看的。”同桌又说，语气里是单纯的羡慕，“不像我们，随便穿什么都行。”

　　苏康没接话。他想起顾家花园，想起那些光滑的石板路。栅栏那边的世界，应该就是那种样子。而小少爷……他忽然非常确定，小少爷将来要去的地方，一定就在栅栏的那一边。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好像他一直仰望的、觉得远在天边的东西，突然有了一个清晰的地理坐标——就在那里，一栏之隔。

　　近得能看清那边草坪的颜色，远得……他低头看看自己洗得发白的袖口，再抬头看看那边整齐划一的藏青色。

　　放学后，苏康和几个住在同方向的孩子一起走了一段。

　　在岔路口分开后，他独自沿着街道往顾家走。当经过那条通往“崇德”小学侧门的林荫路时，他忍不住放慢了脚步，看着那些穿着制服的学生三三两两走出来。

　　他们有的抱着球，有的提着看起来就很贵的乐器盒。

　　他想着，等到小少爷足够大了，也许就会每天走进那道门。而自己，就在栅栏的这一边。

　　苏康摇了摇头，脚步比平时快了一些。

　　走到顾宅后门，他放慢脚步，像往常一样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才轻轻推门进去。

　　后园很安静。

　　苏康站在月亮门下，先朝佣人房的方向看了看——窗户关着，妈妈应该还在厨房忙。他转身，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朝花园深处走去。

　　紫藤花架下空荡荡的。

　　石凳上没有人，只有那个装材料的藤篮还放在老地方，里面的柳条有些干了。苏康心里莫名空了一下。

　　他在石凳旁站了一会儿，正准备离开时，忽然听见不远处的暖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暖房的玻璃门半开着，里面摆满了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绿植。然后他看见了——小少爷背对着门，蹲在一盆巨大的龟背竹旁边，衣服下摆拖在地上。他低着头，很专注地在看着什么。

　　苏康停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进来。”小少爷头也没回，声音闷闷的，“你脚步声太重了。”

　　苏康吓了一跳，小心地走进去。暖房里比外面暖和很多，空气湿漉漉的，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味。

　　“你在看什么？”他小声问，也蹲下来。

　　小少爷挪开一点身子。在他面前的地砖缝隙里，有一只小小的、棕色的蟋蟀，正试探性地动着触须。

　　“它刚才在叫。”小少爷说，声音里难得有一丝孩子气的好奇，“我找了很久才找到。”

　　苏康凑近些看。蟋蟀似乎察觉到动静，往后跳了一小步，躲进更深的缝隙里。

　　“跑了。”小少爷有点失望，但没去抓它。他拍拍手站起来，下摆果然沾了点泥。小少爷走到暖房另一边的矮凳上坐下。

　　苏康想了想，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那是今天美术课上，他用同桌给的超轻粘土捏的，一只胖乎乎的小鸟，涂成了蓝色。

　　“这个给你。”他递过去，有点不好意思，“捏得不好。我们今天学了捏小动物。”

　　小少爷接过去，捏在手里看了看。蓝色的小鸟歪着头，一只翅膀比另一只大些。

　　两人在暖房里安静地待着。透过玻璃顶，能看见天空慢慢变成橘红色。

　　“我今天看到学校墙角有蝈蝈洞，明天去看看。”

　　小少爷“嗯”了一声，从矮凳上站起来。下摆的泥点已经干了，变成浅浅的印子。他走到暖房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了眼还放在矮几上的蓝色小鸟。

　　“拿着。”他对苏康说，“放这儿会被王妈收拾掉。”

　　苏康赶紧过去把小鸟拿起来，擦干净上面可能沾到的灰尘，小心地放回口袋。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暖房。夕阳正好，把花园里的一切都镀上金边。在分岔的路口，小少爷朝主宅方向走去。

　　“你明天还来吗？”他问，语气很随意，像问天气。

　　“来。”苏康立刻说，“放学就来。”

　　小少爷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了，很快消失在月亮门后。

　　苏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拎起书包往佣人房走。走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里面躺着一颗今天同桌给的、亮晶晶的水果糖。他本来想给小少爷的，又忘了。

　　算了，明天吧。他想着，推开佣人房的门。妈妈还没回来，屋里安静得很。他把书包放下，拿出作业本，在窗前坐下。

　　窗外，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正慢慢褪去。他想起那道墨绿色的栅栏，想起小少爷，想起口袋里那颗没送出去的糖和那只捏歪的小鸟。

　　苏康翻开作业本，开始写今天的生词。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片熟悉的寂静里，那声音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