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听你说话》费尔康

5、步入书房

　　圣诞过后，冬天才真正显露出它凛冽的模样。

　　花园里的泥土冻得梆硬，芦苇杆也变得干脆易折，轻轻一弯就发出即将断裂的脆响。

　　暖房里虽不冷，但玻璃上的水汽总是凝成白茫茫一片，看不清外面的景色。

　　苏康呵着白气编东西时，小少爷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看着，手指冻得有些发红，便揣在口袋里。

　　去书房那天，是个雪后初霁的午后。

　　前一夜的雪下得悄无声息，却在清晨赠予世界一片完整的洁白。

　　花园里的紫藤架、石凳、小径，都覆着一层蓬松的雪被，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晶光。

　　空气清冽干净，吸进肺里有微微的刺痛感。

　　小少爷站在暖房门口，望着外面被阳光照得晃眼的雪地，忽然说：“太亮了，刺眼。”

　　苏康点点头，雪光反射进来，确实让暖房里也明晃晃的。

　　“去我书房吧。”小少爷转过身，语气很自然，“那里窗户朝东，这会儿背光，暖和。”

　　苏康看着小少爷已经推开暖房门，踏上了走廊里厚厚的地毯，回头望了他一眼。

　　示意他跟上。

　　苏康站起身，跟了上去。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悄无声息。

　　走廊里比花园暖和太多，空气干燥，弥漫着和上次一样的、淡淡的木质与清洁剂的混合气味。

　　阳光从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深色地毯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光斑里，尘埃静静浮动。

　　书房的门虚掩着。小少爷推开它。

　　光线截然不同。没有花园雪地的刺目反光，也没有暖房玻璃顶的直射。整面墙的巨大窗户朝向东面，此刻正背着午后的太阳。

　　雪后的天光是一种清澈、均匀的灰蓝色，透过窗户，柔和地漫进整个房间，照亮每一处角落，却没有一丝燥热的影子。

　　而苏康的呼吸，再一次被那面墙攫住了。

　　雪光映照下的书墙，比雨天所见更加清晰、庄严。深色的木质书架泛着沉静的光泽，无数书脊紧密排列，像一支沉默而纪律严明的军队。

　　那些烫金的、深蓝的、墨绿的书脊文字，在均匀的冷光下，不再有雨日那种幽微闪烁的神秘，却多了一种肃穆的、不容置疑的质感。

　　空气里纸张与皮革的气味似乎也更清晰了些，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雪后特有的清冽。

　　房间中央的书桌整洁有序，地毯厚实柔软。

　　因光线的不同，显得更加静谧、深邃，像一座与门外那个耀眼雪世界完全隔绝的、自成体系的岛屿。

　　小少爷走到窗边，背对着苏康，望向窗外被雪覆盖的后山。

　　他的背影在均匀的灰蓝光线里，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奇异地与这个房间融为一体。

　　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过身，走到书架前。他这次没有挑选，只是用指尖随意地划过几本书脊，然后停在一本墨绿色封皮、书脊烫着银色花纹的书前。他踮起脚，将它抽了出来。
　　他走回来，递给苏康。

　　苏康接过来。封皮是结实的布面，触感细腻，书名是《冬日童话集》。

　　他翻开，内页的纸张厚实挺括，散发着好闻的油墨香。插图是黑白的木刻风格，线条却细腻传神，勾勒出雪林、小屋、炉火和隐约的精灵。文字排版疏朗优美。

　　“坐吧。”小少爷自己先在地毯的一个坐垫上坐了下来，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副小巧的象牙色国际象棋，开始摆弄棋子，没有再说话。

　　苏康在另一个坐垫上坐下，背靠着柔软的坐垫，翻开书。

　　雪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均匀地洒在书页上，让黑白插图呈现出丰富的灰度层次。房间内如此安静，只有极轻微的、棋子落在木制小棋盘上的笃笃声，以及自己翻动书页时，光滑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他被第一个故事吸引了。一个关于冰雪、秘密和信守诺言的故事。文字并不艰深，却有一种他从未在课本上感受到的韵律和魔力。

　　他读得很慢，偶尔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根据上下文模糊地猜过去，并不妨碍他被那个在雪原上孤独行走的小小身影牵动心神。

　　时间在静谧的雪光与书香里悄然流淌。窗外偶尔有积雪从树枝上滑落，发出轻微的“扑簌”声，更衬得室内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苏康读完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轻轻舒了口气，抬起头。

　　小少爷还在摆弄他的棋盘，侧脸在雪光里显得很专注，又有些漫不经心。

　　苏康合上书，手指摩挲着布面封皮上凹凸的花纹。苏康很喜欢——这种被知识、故事和静谧包围的，安全而丰盈的感觉。

　　它像一颗被雪光和水恒的书香浸泡过的种子，悄无声息地落入心田最深处，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其存在。

　　“可以带回去看。”小少爷忽然开口，眼睛仍看着棋盘，“下次带来就行。”

　　苏康怔住，低头看着手中的《冬日童话集》。
　　“真的？”他问，声音有些不确定。

　　小少爷终于抬起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这有什么好问的”。“嗯。”他简短地应道，又补充了一句，“别弄脏。”

　　苏康用力点头，把书抱在怀里。“不会的。”

　　离开书房时，天色已经开始转暗。雪后的黄昏来得早，天际泛着淡淡的紫灰色。

　　苏康抱着那本厚厚的书，穿过走廊。书的分量沉甸甸地压在臂弯里，封皮摩擦着他的旧毛衣，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回到佣人房，妈妈正在灯下缝补。看见他怀里多了一本从未见过的、精美的厚书，她停下针线，用眼神询问。

　　苏康比划着解释：「小少爷借给我的。看完了要还。」

　　妈妈看了看那本书，目光在那精致的装帧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点点头，用手语叮嘱：「要爱惜。千万别弄坏。」

　　「我知道。」苏康郑重地保证。

　　他将书小心地放在自己床头那块最平整的地方。

　　昏暗的灯光下，墨绿色的封皮显得愈发深沉，烫银的花纹幽幽反光。

　　它躺在那简陋的环境里，像一个误入的、安静的奇迹。

　　那天夜里，苏康在熟悉的、带着饭菜和肥皂气味的房间里，就着灯光，又一次翻开了《冬日童话集》。油墨的香气、纸张特有的触感，还有那些在雪光下读过的文字，混合成一种奇异的体验。书里的雪原和精灵，似乎与窗外真实的、寒冷的冬夜产生了某种隐秘的联系。

　　他看得很入神，直到妈妈催促该睡了，才恋恋不舍地合上书，把它仔细地塞在枕头下面，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雪光中的书房更近一些。

　　闭上眼，眼前仿佛不是黑暗，而是那面高耸的、在均匀灰蓝光线里静静矗立的书墙。
　　这一次，它不再仅仅是震撼他的景象，而变成了一个温柔的、巨大的许诺，沉静地立在他梦境的地平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