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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花园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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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岁的苏康第一次踏进顾家花园时,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幅过于鲜艳的画里。
石板路干净得反光,花圃里的玫瑰红得像假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把一切都晒得发白。
他光着脚一一旧凉鞋的底快断了,妈妈说要等发了工钱才能买一一小心地踩在石板上,脚底沾上了细小的砂砾。
妈妈推他的背,用手比划:「去玩吧。别走远。」
他点点头,看着妈妈瘦削的背影消失在佣人房那扇漆成墨绿色的小门后,才敢真正打量这个地方。太大了,大得让人不知道该在哪里站。
然后他看见了那片紫藤花架。
还有花架下,蜷在石凳上的浅蓝色身影。
男孩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轻轻抽动。
那身睡衣料子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和苏康身上领口已经松垮的旧T恤像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苏康站在几步外,想起妈妈的叮嘱:不能打扰主家人。
可男孩抬起头时,苏康看见了他通红的脸颊上湿漉漉的泪痕。
苏康的目光移到紫藤花上。外婆说过,好看的花能让人开心。
去年邻家姐姐出嫁时,头上戴的就是这种花编的花环。
他蹲下身,从工具篮里挑了最小号的那把枝剪,蹑手蹑脚绕到花架另一侧。
不能剪最显眼的。他仰头找了半天,选中三小串刚好盛开的:位置在侧边,花瓣上还挂着露水,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剪刀合拢,“咔嚓”一声脆响。
“你在干什么?”
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哭过后的沙哑。
苏康手一抖,剪刀“哐当”掉在石板上。他猛地转身,看见那个蓝睡衣男孩不知何时站在面前,正皱着眉看他。男孩的眼睛颜色很浅,像雨后的溪水。
“你要剪花?”男孩又问,声音里带着苏康听不懂的情绪。
苏康张了张嘴,喉咙发紧。“我、我想......”
“你想偷花?”男孩往前迈了一小步。他比苏康矮半个头,但仰着脸看人时,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不是!”苏康急得脸都红了,“是、是给你——”
话卡住了。他急得手忙脚乱比划起来:「好看的花。给你。不要哭了。」
手势打得又快又乱,最后他指了指地上的紫藤花,又指了指男孩,然后笨拙地用食指抵着嘴角,向上推,做出一个笑脸。
男孩盯着他的手,眉头拧紧。
“你不会说话?”
苏康用力点头,又摇头,最后垂下脑袋盯着自己沾了泥的脚趾。他难堪地缩了缩脚。
一阵沉默。只有蝉在嘶叫。
“这些花是我妈妈最喜欢的。”
苏康的肩膀垮了下去。他松开手,三串花轻飘飘落在地上。等着对方喊大人来,等着被赶出去——
“不过,”男孩的声音突然近了些,“她今天出门了。去慈善午宴。”
苏康错愕地抬头。
男孩弯腰捡起花。他的手指又白又细,捏着深紫色花茎时,指尖几乎透明。他摆弄着花串,几片花瓣落下。
“你会编东西吗?”男孩没看苏康,“像王妈编的那种篮子。”
苏康小声说:“会、会一点。外婆教过编草蚱蜢。”
“草蚱蜢?”男孩终于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用这个能编吗?”
苏康看着柔嫩的藤蔓,迟疑地摇头:“这个太软了,会断。要硬一点的草茎......”
“哦。”男孩应了一声,听起来有点失望。他摆弄着花,“那随便编点什么。快点。在我妈妈回来之前。”
苏康接过花,在离石凳一步远的地方蹲下。他的手指有薄茧,但足够灵巧。
他回忆外婆编草环的手法,小心地将花串缠绕在一起。
编到一半时,他偷偷抬眼看了看。
男孩已经坐回石凳上,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望着花架外晃动的光斑出神。他不哭了,但那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感还在。
苏康低下头,加快了动作。
当他把编得歪歪扭扭的花环递过去时,男孩盯着它看了很久。久到苏康举着的手都有些发酸。
“丑。”男孩最后说,但伸手接了过去。
他把花环戴在头上。深紫色的花串垂下来,惊着他白皙的额角和浅亚麻色的头发。有几朵花歪了,要掉不掉地挂着。
苏康屏住呼吸,看着男孩抬起手,摸了摸头上的花。
然后,很轻很轻地,那个总是皱着眉的五岁男孩,嘴角弯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那个下午剩下的时间,苏康就蹲在石凳旁的地上,用更多藤蔓和枝条,编了一只歪脖子草蚱蜢,一艘漏风的树叶小船,还有一个根本站不稳的三条腿小凳子。
男孩很少说话,只是看着,偶尔挑剔“翅膀歪了”或者“船底会漏水”。
但每做好一个,他都会接过去,摆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挨个儿排好。
太阳西斜时,王妈找了过来,看见男孩头上的花环,惊得倒吸一口气:“哎哟我的小祖宗!这、这可是夫人最心爱的紫罗兰藤——”
“是紫藤。”男孩纠正她,声音恢复了那种淡淡的调子,“我自己弄着玩的。不关别人的事。”
王妈的目光落到苏康身上,眉头皱了起来。
苏康赶紧站起来,垂着手,心脏砰砰跳。
“走吧。”男孩从石凳上滑下来,抱着那堆粗糙的手工艺品,对苏康说,“明天再过来。”
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笑。但当他抱着那堆歪歪扭扭的玩意儿,头顶着那个可笑的紫藤花环转身离开时,苏康看见他伸出空着的手,很轻地、很快地,摸了一下额前垂下的紫色花朵。
那天晚上,佣人房闷热,仅有一扇小窗开着。
妈妈就着那盏光线昏黄的旧台灯,低头缝补苏康白天刮破的裤脚。
苏康趴在床沿,看了妈妈一会儿。然后,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妈妈的手臂。
妈妈抬起头,目光带着温柔的询问。
苏康开始用手语讲述:「今天花园。看到一个男孩。在哭,一个人。」
妈妈停下针线,专注地看着他。
「我,用紫藤花,编了一个环。」苏康的手势比划出缠绕的动作,眼睛微微发亮,「给他。他戴在头上了。」
看到“紫藤花”的手势,妈妈缝补的动作彻底停了。
她脸上的温和渐渐收敛,转为一种苏康熟悉的、当她面对重要事情时的谨慎神色。
她把手里的活计放下,转过身,正对着苏康,表情认真起来。
她打出手语,速度比平时慢,确保苏康看清每一个词:「那个男孩?样子?」
苏康努力回想,用手语描述:「比我矮。头发,颜色很浅,像...晒干的麦草。」他用手在额前比划了一下,「眼睛,也很浅。衣服,很软,很好。」他摸了摸自己身上粗糙的棉布T恤,做了一个对比的手势。
妈妈的眼神微微变了。那里面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但随即涌上的是更深、更复杂的忧虑。
她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线头,然后才重新抬起手。这次的手势变得缓慢而郑重,每一个词都像有重量:
「康康。那个孩子,是顾家的小少爷。」
小少爷。
这三个字的手势,妈妈打得格外清晰、肯定。它们像三颗冰凉的小石子,投入苏康心里那片因为“新朋友”而泛起的温暖涟漪里。
妈妈凝视着他脸上细微的惊讶,继续比划,手势里充满了叮嘱的意味:「顾家,对我们有恩。给了妈妈工作,我们才有地方住。」她指了指这间狭小的屋子,然后指向主宅的方向,「他,是主人家的孩子。和我们,不一样。」
“不一样”。妈妈反复强调了这个手势。
她看着苏康,眼神里有担忧,还有一种苏康当时无法完全读懂的深意,像是预见到了某种遥远而艰难的轨迹。
苏康看着妈妈严肃的脸,点了点头。他“说”:「懂了。」但心里那份因为“明天再来”的邀请而升起的隐秘快乐,并未被这番叮嘱完全浇灭。
那“不一样”的感觉是抽象的,远不及花架下那个孤单身影和接过花环时嘴角那一丝弧度来得真实、具体。
妈妈凝视他片刻,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轻叹。
她伸手,温柔地抚了抚苏康的头发,掌心粗糙而温暖。然后,她重新拿起了针线。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侧影显得有些疲惫,重新埋头于沉默的缝补中。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但苏康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妈妈指尖传递的“小少爷”和“不一样”,像两颗陌生的种子,落进了他心里。他躺回床上,在黑暗里眨了眨眼。
小少爷……他默想着这个新称呼,心里一半是骤然清晰起来的、莫名的距离感;另一半,却仍是花环下垂的紫色花瓣,和那句“明天再过来”的平淡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