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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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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之校冲出病房后,整整两天没有出现。
没有电话,没有短信。往常几乎每日不断的关心和絮叨,戛然而止。病房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以及林建国内心无边无际的荒芜。他知道,校校需要时间消化那个惊世骇俗的发现,而他,连主动联系、试图解释的勇气都没有。任何语言在那样赤裸的真相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
他像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在病床上辗转反侧,伤口的疼痛远不及心口那被生生剜去一块的空洞和钝痛。他甚至消极地想,或许就这样结束,对所有人都好。
第三天下午,就在林建国以为校校可能再也不会来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林之校,而是顾魏。
他穿着白大褂,神情与往常并无二致,冷静,专业。但林建国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以及……某种下定决心的凝重。
“林老师。”顾魏关上门,走到床边,没有像往常一样先查看病历或进行检查,而是目光平静地看向林建国,“校校给我打了电话。”
林建国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被角,指甲陷进掌心,不敢去看顾魏的眼睛。最恐惧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了。校校告诉了他。她一定觉得他很恶心,很变态,所以告诉了顾魏,让他来彻底划清界限,或者……给予他最直接的羞辱。
他闭上眼,等待着预想中的鄙夷或冰冷的宣判。
然而,顾魏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比平时更低沉了几分:“她很担心您。”
林建国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向顾魏。
顾魏没有回避他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厌恶,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容纳一切的理解和……一种林建国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说了一些事情,”顾魏继续道,语气斟酌着,像是在选择最恰当的词语,“关于您的状态,以及……一些她的困扰。”
他没有点破,但彼此心知肚明。
林建国的脸颊因羞耻而发烫,他张了张嘴,想道歉,想解释,却发现自己连发出一个音节都无比困难。
“林老师,”顾魏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我首先是一名医生。在我的职业范畴内,患者的生理和心理健康,同样重要。”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手术灯,精准地聚焦在林建国惶恐而脆弱的脸上。
“某些情感的产生,或许不符合社会常规的预期,但它本身,并不肮脏,也并非罪孽。”
这句话,像一道温和却有力的光,穿透了林建国心中厚重的阴霾。他怔怔地看着顾魏,眼眶瞬间湿润了。他预想了所有糟糕的可能,唯独没有想过,会得到这样的……近乎赦免的理解。
“我……”林建国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哽咽,“我对不起校校……也……对不起你……”他终于将那句盘旋在心底许久的话说了出来,带着无尽的愧疚。
顾魏沉默了片刻,没有回应他的道歉,而是话锋一转,语气恢复了部分医生的冷静:“校校那边,需要时间。但您现在的情绪状态,对您的康复极为不利。焦虑、愧疚和巨大的心理压力,会直接影响免疫系统和伤口愈合。”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递到林建国微微颤抖的手边,动作自然却不容拒绝。
“作为您的主治医生,我的首要职责,是确保您活下去,并且尽可能有质量地活下去。”顾魏的目光沉静如水,“这意味着,您需要接纳自己,包括您所有的感受,无论是好的,还是您认为不好的。”
接纳自己?
林建国茫然地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从杯壁传来,却暖不了他冰凉的手指。他活了将近六十年,习惯了压抑,习惯了否定,习惯了用“应该”和“不应该”来框定自己的一切。接纳那个会对年轻男医生产生不该有感情的自已?这对他而言,太过陌生,也太过艰难。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喃喃低语,像是在问顾魏,更像是在问自己。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流露出如此彻底的无助。
顾魏看着他,看着这个被年龄、病痛和离经叛道的情感折磨得憔悴不堪的男人。他看到了他花白的头发,深刻的皱纹,也看到了他眼底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如同迷途孩童般的仓惶。
一种超越职业身份的、细微的悸动,在顾魏严谨克制的心湖深处,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想起高博那次探病后林建国异常的冷淡和那句带刺的话;想起他深夜胃痉挛时,覆上他手背那一刻对方剧烈的颤抖和随之而来的、强装的镇定;想起他一次次看似无意,却总在自己停留时格外紧绷的注视。
那些被顾魏归因于患者依赖、长辈挑剔或术后心理应激的细节,在此刻,串联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而这个答案,并没有让他感到被冒犯或厌恶。相反,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沉重的、孤注一掷的真诚,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顾魏微微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丝异样,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温度:
“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按时吃药,配合复健,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林老师,”他的目光再次与林建国相遇,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活下去。这是您当下唯一,也是最重要的任务。”
他没有给予虚无的安慰,没有做出任何超出医生身份的承诺。他只是用最朴实无华的语言,为他指明了一条看似简单,却在此刻无比艰难的道路。
说完,顾魏没有再停留。他深深地看了林建国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医生的责任,有理解的宽容,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极其微小的动容。然后,他转身离开了病房。
门被轻轻带上。
林建国独自坐在床上,手里还捧着那杯温水。顾魏的话语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并不肮脏,也并非罪孽……”
“接纳自己……”
“活下去……”
没有鄙夷,没有怜悯,甚至没有好奇。有的,只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尊重,和一种将他从自我毁灭的悬崖边强行拉回的、冷静的力量。
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羞耻。那咸涩的液体里,混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得到救赎般的释然,以及一种……更加汹涌的、无法抑制的情感。
他知道了。
顾魏知道了。
而他,没有推开他。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前路依然迷茫,校校的心结仍在,年龄与身份的鸿沟依旧难以跨越。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束他原本只敢遥远仰望的光,似乎……微微偏转了一个角度,愿意短暂地,停留在他这片荒芜之地之上。
尽管,那可能仅仅是出于一个医者,对生命的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