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取红尘道》愁鱼

3、第 3 章

　　是夜。
　　村中阵法被谢云骁加固了一遍，村子四周也布下了层层叠叠的诛妖法阵，且各处阵眼都有弟子把守，李花村已是固若金汤，只待罪魁祸首投网。
　　但，一夜过去，风平浪静。阵法没有被触发，甚至没有一丝妖魔鬼怪的气息。就像……这个村子从未被妖物祸害一般，但寻常凡人怎可能莫名其妙就失了魂。
　　“师兄，我们昨夜什么都没发现。”
　　讲话的弟子满脸沮丧，他刚入门不久，这次也是初次下山处理妖物相关的委托，下山时兴致勃勃，一心想着除魔卫道。没曾想，这事处处透着古怪，明明是妖邪手笔，却半点妖物痕迹都寻不见。
　　“师兄，我们这边也未查探到妖物踪迹。”
　　谢云骁颔首，正要开口却忽然被一声欢欣鼓舞的“师兄”打断，于是循声望去。
　　是昨夜被分到村子西头的弟子们，身后似乎还跟了个村民，是个面相老实，身材高瘦的青年。那青年原本还在四处张望，似乎在找人，结果一抬头和谢云骁对上了视线。谢云骁看见那双眼睛唰地一下亮了起来，那青年三步并两步走到谢云骁身前，十分郑重地冲他作了个长揖。
　　“昨日多谢仙长搭救！”
　　谢云骁冷淡的目光落到青年脸上：“是你。”显然已经认出了这位昏迷在林中，还被身后的红衣妖物吸食了一口的倒霉凡人。
　　“仙长竟还记得我？我叫吴再水，昨日原是上山砍柴的，不知怎么就突然昏了过去，多亏了仙长我才能捡回一条命！”
　　说罢，又要俯身便拜。谢云骁长指微动，召来一阵风将人扶起。
　　“不必客气，职责所在。且昨日我见你时，并没有看见对你下手的妖物，只是将你带回来而已，当不得这份谢，不过昨日之事你还能记起吗，是否看见了妖物身影？”
　　闻言，吴再水下意识皱着眉冥思苦想起来，半晌后还是叹着气摇头，神情中也染上几分羞愧和尴尬。“仙长，实在对不住，我只记得是忽然被风迷了眼，后面的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无妨，吾等此行下山便是为了除妖，还李花村安宁。”
　　“各位仙长皆是大善人！我们李花村有救了啊，这几日村里没了太多人，家中老人哭，媳妇孩子也哭，谁都不愿自己亲人横死，但要是先一步走了，一家老小无人照看，怕了下了地府也不能瞑目啊！”
　　说到伤心处，这七尺男儿也忍不住抹起泪来，他家中老父一把年纪了还遭此大祸，一家子找遍了附近的大夫，都只说没法子救。七旬老母日日以泪洗面，求遍了各路神仙，最终还是没能留住他爹，三日前人便已经归于黄土了。
　　围在一旁的弟子们见他红着眼眶，弯了脊梁，皆是面露不忍。一个心软的男弟子上前拍了拍吴再水的肩安慰道:“大哥莫要伤心了，妖魔残忍，我们必然将其除之，不叫大家再受其害！”
　　吴再水胡乱一抹脸，眼眶虽还红着，脸上却带了感激的笑：“如此，便多谢各位仙长。我瞧着也快到午时了，若仙长们不嫌弃便到我家中用饭吧。今早我娘和媳妇一大早就忙活着，说要答谢各位仙长哩！”
　　“好呀好呀！”
　　年纪不大的一个弟子欢欣鼓舞地拍起手，干脆利落应了下来。
　　“快闭嘴吧你！”旁边更年长的弟子压低声音，暗戳戳肘了他一下 ，冲着谢云骁的位置疯狂挤眼。
　　那个小弟子看向谢云骁，后知后觉，有些慌张地挠了挠头，神色无措。
　　谢云骁垂着眼，似乎没注意到他们偷偷摸摸的动作。拍手的小弟子暗自松了口气，结果忽然听见谢云骁开口。
　　“去吧。”
　　短短二字，落在这群弟子耳中堪比天籁。
　　“多谢师兄！”
　　话音未落，一群人争先恐后挤出门去。生怕晚一步谢云骁便会反悔，将他们都拎起来狠狠拷打，直到寻出线索解决妖物为止。
　　方才应得最快的弟子嘴快，动作却慢，落到了队伍末尾。他跑着跑着一扭头，见谢云骁还站在医堂内，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于是声音微微发颤地问了一句：“谢师兄，你，你不去吗？”
　　谢云骁收回落在阵法上的视线看向他，摇头道：“我已辟谷，你且去吧。”
　　“好的！师兄！”
　　小弟子对上谢云骁的视线，下意识挺直了腰背，提起气大声答了一句才转身跑开了。
　　直到屋内人都走光了，谢云骁才看向那个站在角落，一直被众人所忽视的红衣身影。
　　这妖物委实古怪，于是昨夜布阵时他也施了术法掩盖了这妖物的气息，以免惹出什么乱子来。
　　谢云骁细细打量着那妖物，只见他缩在角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瞧着竟比昨日要萎靡不少。一双雾蒙蒙的眼总是望向那些失魂的人。
　　谢云骁看了半晌，心念一动，松开了绑在那妖物腕间的灵力锁链。
　　束缚消散，红衣的妖物慢吞吞起身，低头凑近左手边那个身材壮硕的汉子，轻轻吸食了一口。
　　但，也仅有一口。因为下一刻那段灵力霸道强悍的锁链又重新绞住了他的腕，朝后狠狠一拽。被打断了进食，这妖物仍旧没有生气，只是木木地盯着眼前的食物。
　　而打断了他进食的罪魁祸首没给他半个眼神，自顾自上前检查起他的食物来。
　　谢云骁上前探了探那个汉子的状况，脉象衰微，气息微弱，没有神魂的识海还是空荡荡。不过……似乎与昨日探查时有微妙的差异，谢云骁直觉有某处不对，于是伸手去探那汉子右侧，一位老妇的识海。
　　果真有问题！
　　谢云骁眼神一凛，将医堂中所有失魂者识海都查探了一遍。唯有方才被红衣人吸食过的汉子不同，他的识海要干净不少，同昨日的吴再水一般无二。
　　是啊，干净，他终于知道那红衣妖物吃掉什么了。
　　这世间生灵皆有欲，而欲又生出了贪、嗔、痴、怨、煞。或多或少，乃万物共有之。而这红衣妖物不知是何来历，竟能吞食生灵的贪嗔痴怨煞。
　　昨日他吃掉了吴再水，今日吃掉了这汉子的怨煞，所以他二人要比旁人干净。幸而这妖物也未吃尽他们的怨煞。怨煞多了，人会癫狂易怒，易造杀孽罪业，没了又会失去欲，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谢云骁忙着理清前因后果，竟没察觉那身红衣已轻飘飘贴近了来。
　　待谢云骁回过神，映入眼帘的便是垂落的乌发，和纤薄弓起的背脊。于是下意识扯住锁链，将人拽起。
　　“饿…吃，好饿……”
　　这妖物为何瞧着更蒙昧了？谢云骁将锁链紧紧缠在掌心，眉头紧锁。即便知道了这妖物无害，但谢云骁依旧不能对他放下戒心，毕竟妖物最擅长惑人心智。
　　红衣的妖物将一个“饿”字咬在唇齿间，翻来覆去念诵，每每倾身凑近自己的食物都会狠狠拽开。反复几次后，他缓缓扭头看向谢云骁，而后在眨眼间贴到了谢云骁身旁深吸一口气。
　　红衣妖物：“……？”
　　迷茫地眨眨眼后，再次深吸一口气。尝到了一丝微薄的凶煞之气。红衣妖物抬头望着谢云骁，雾蒙蒙的白眸中似乎浮出一抹幽怨。
　　接收到他怨念十足目光的某人唇角一翘，瞧着真真可恶得紧。
　　谢云骁松了松掌心的锁链，正欲开口，腰间忽然一紧。
　　“你？！！”谢云骁愕然失色，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手中剑瞬息间架在妖物颈侧。
　　红衣的妖物轻飘飘摁下谢云骁的剑刃，如花枝一般缠绕着他，一双手柔若无骨地环在他腰间，绸缎似的长发垂在谢云骁胸前，透着一股凉幽幽的气息，雾蒙蒙的白玉瞳终于亮起神采，如同纸人点了睛。
　　他趴在谢云骁胸前，吐气如兰：“这位仙长好生狠心呀，明知我不会害人，只是吃掉一些怨煞罢了，这般也舍得叫我饿着吗？”
　　那语调轻飘飘的，像云一般；尾音却懒懒地拖长，于是云间坠下了赤色翎羽，打着旋在谢云骁心间一勾。
　　这妖物语气柔弱惑人，手上力道倒是不小，一时间竟真摁住了谢云骁持剑的手。
　　谢云骁额角青筋直跳，一把将人扯开，脸侧肌肉也绷得紧紧的。
　　“若是不会好好讲话，我可以帮你削掉舌头。”
　　“郎心似铁呐，小、仙、君～”
　　红衣的妖物含嗔似怨地睨了谢云骁一眼，捂着心口，故作伤心柔弱。
　　直到瞥见谢云骁再次抬手握上剑柄，才含笑后退两步，正好站在之前那个汉子身旁。
　　略显苍白的指尖点在那汉子印堂，一缕黑雾便乖顺地钻出来盘绕在那根玉似的长指上，随后浸没在那白得晃眼的肌肤间。
　　“滋味真是不错。”
　　红衣的妖物餍足地眯起眼，显然很满意这位食物。
　　谢云骁仍然无法接受这场景，于是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紧紧盯着那道红衣身影，不放过任何一个动作，仿佛那人只要有一处不对，他便会拔剑刺过去将这妖物劈死。
　　“仙君，我可没有用饭时被人看着的爱好，仙君这目光实在灼热，叫我消受不起呀。”
　　红衣妖物头也不回，语调含笑。
　　还不待杀意外泄的谢云骁发作，红衣妖物探出的手忽然顿了一瞬。
　　“嗯？”
　　那双雾白的眸子微动，随后唇边浮起一抹饶有兴味的笑。
　　“这下可有意思了，仙君，我这食物里还藏了东西呢。”
　　谢云骁皱了皱眉，对他将人唤作食物的做法表示不满。脚下步子却不停，两步跨到那妖物身旁，朝他说的那人身上一探，竟然在这凡人识海中发现一个带着妖气的印记！
　　这印记气息微弱，瞧着被人刻意掩饰过，再藏于凡人识海的贪嗔痴怨煞之下，确实难以察觉。以至于谢云骁探查时都将这东西漏了去。
　　“这法子好，往后我若想藏什么东西，也这么弄。”
　　红衣妖物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被谢云骁冷冷看了一眼后摊手道：“诶，仙君别瞪我嘛，玩笑话而已。”
　　谢云骁盯着他笑盈盈的眼睛看了半晌，一言不发地收回目光，伸手去探医堂中其余人的状况。
　　结果可想而知，这些失魂昏睡的人识海中无一例外，都带着那个印记。
　　如此便证据确凿，村中命案皆是妖物作祟无疑。
　　谢云骁收回手，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瞥了那红衣妖物一眼，这人虽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但也不排除自导自演的可能。
　　“仙君别这样看我呀，我可不是妖，留不下这般印记呐。”
　　红衣妖物混不在意地弯了弯眼，白得如素宣一般的指如方才那般点在另一人眉心，全然不管听了这话死死拧眉的谢云骁怎么想。
　　“你不是妖，那是什么东西，食人精气的艳鬼吗？”
　　谢云骁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盯着那身红衣，语气又冷又硬，跟冰天雪地里冻在河中的碎石一般。
　　“我呀，谁知道是什么呢，说不准只是个幻象罢了。”
　　闻言，谢云骁冷笑一声。
　　“呵，幻象可不会以人为食。”
　　“仙君这话说得，好像我是个什么邪魔外道一样。”
　　“你难道不是吗？”
　　红衣妖物动作很快，几句话功夫便已将这医堂中村民的怨煞吃了个干净。
　　眼下正一脸餍足愉悦地收回手，听了谢云骁的话也丝毫不见恼，反而笑说：“仙君说是便是吧。”
　　谢云骁懒得再与他兜圈子，直言道：“你说你不是妖，那你可曾在这村子周围见过妖物？你最好想清楚了再答。”
　　“没有。我并非时刻都如现在这般清醒，神志不清的蒙昧才是这具躯壳的常态。”
　　红衣妖物眯着眼，正慢慢消化着吃下的怨煞，语调懒懒的。
　　“若不是仙君一直拦着不让我进食，我也不必出来见你了。”
　　谢云骁不置可否，看来这红衣妖物是指望不上了，之前那般痴傻的情态，若是遇上了罪魁祸首只怕也会被撕碎了咽下肚。
　　收回了落在那妖物身上的视线，谢云骁兀自垂眸沉思，结果思绪下一刻便被打断。
　　“吃饱喝足我该睡了，劳烦仙君收了神通，将这具躯壳放还山野。”
　　谢云骁怔愣着，却见那妖物眯着眼打了个呵欠，含着绵软的鼻音说道。
　　“那便再会了，小仙君～”
　　“你……你叫什么名字？”
　　谢云骁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了出来。
　　“嗯？”红衣妖物似乎有些惊讶，轻轻眨了下眼，而后唇角绽开一抹真心实意的笑来。
　　“我名雁行，若来日有缘相见，仙君可不要忘了我。”
　　说罢，那双白玉眸子黯淡下去，回归了雾蒙蒙的空茫。
　　谢云骁垂着眼看了他片刻，一抬手解了枷锁，转身给同行弟子传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