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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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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宴风波后,沈月柔彻底沉寂。
她被拘在绣楼,形同软禁。除了每日送饭的婆子,谁也见不到她。林姨娘哭求了几次,都被王氏以“老爷正在气头上”挡了回去。
侯府内部,则悄然经历了一场清洗。
王氏借着整顿内务的名头,将几个与林姨娘走得近的管事、婆子或调离、或打发到庄子上。钱妈妈“年迈体弱”,被恩准回家荣养;刘管事“办事不力”,贬去看守祠堂;赵嬷嬷“手脚不干净”,直接发卖。
雷霆手段,干脆利落。
沈归迟冷眼旁观,心中清楚:母亲这是在立威,也是在为她铺路。
她则趁机,以“学习庶务、为母亲分忧”为由,从王氏手中接过了部分母亲嫁妆产业的打理权。
两间绸缎庄,一间香料铺,一间粮铺。
不大不小,正适合练手。
王氏原本还有些犹豫,但见女儿看账本时眼神清明,问起经营条理清晰,便也放手让她去试。
沈归迟要的,正是这份“试”的机会。
她利用这些产业,暗中做了几件事:
第一,继续搜集三皇子一党与北狄往来、贪墨军饷的证据。前世她死后魂魄不散,曾飘荡数年,知道不少秘辛。如今只需按图索骥,小心求证。
第二,通过母亲娘家——清流文官王氏一族的人脉,不动声色地将一些关于边关粮草、军械问题的风声,递到几位正直御史的耳边。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件——
她重金聘了一位隐退的御医后人,姓徐,年过五旬,医术精湛,尤其擅治内伤寒毒。以“自己体弱,需长期调理”为名,将人请进府中,实则暗中托他研制能克制寒毒、修复内腑的方子。
她知道,萧绝前世落下的病根,不久后就会因一场意外而彻底爆发。
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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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十八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
三月了,枝头才勉强冒出些绿芽。倒春寒一阵接着一阵,冻得人骨头缝都发疼。
边关急报:北狄再度大举犯边,连破三城,守将殉国。
朝野震动。
今上连夜召集群臣议事,最终决议:命镇北王萧绝挂帅出征,即日启程。
消息传到侯府时,沈归迟正在看粮铺的账本。
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
她搁下笔,走到窗边。
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低低压着,像是要塌下来。
终于……来了。
前世这场战役,萧绝虽胜,却付出惨重代价。不仅自身寒毒爆发,险些殒命,麾下精锐也折损近半。
而这一切,本可避免。
“春桃。”她唤道。
“小姐。”
“去库房,将我名下那几间铺子这半年的盈余都取出来。”沈归迟转身,目光沉静,“还有,我妆匣底层那个紫檀木盒,也一并拿来。”
“小姐,您这是……”
“我要用。”沈归迟打断她的话,“快去。”
春桃不敢多问,匆匆去了。
不多时,捧着一个小箱子回来。里面是银票,厚厚一沓,还有几件值钱的首饰。
沈归迟清点了一遍,抽出两张银票递给春桃:
“你去城南的济世堂,找徐大夫。告诉他,我要买这些药材——”她递过一张早已写好的清单,“有多少要多少,不惜代价。”
春桃接过清单,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
“小姐,这、这些药材都极贵重,而且有些是军中管制……”
“我知道。”沈归迟神色不变,“所以让你去找徐大夫。他自有门路。”
春桃咬了咬唇,终是应下:“是。”
“还有,”沈归迟又叫住她,“让阿大去打听打听,朝廷是不是在征集民间医者、筹措药草支援北境?”
春桃一愣:“小姐您怎么知道?奴婢今早才听门房说起,说是户部下了文书,号召京城药堂、医馆出人出力……”
果然。
和前世一样。
沈归迟心中一定:“去准备吧。我要进宫一趟。”
“进宫?”春桃睁大眼睛,“小姐,您进宫做什么?”
“去见太后。”沈归迟理了理衣袖,语气平静,“祖母寿宴时,太后不是夸我‘孝顺懂事’么?如今国难当头,我身为侯府嫡女,也该尽一份心力。”
春桃似懂非懂,但见小姐神色坚定,不敢再问,忙去准备车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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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
沈归迟跪在殿中,双手呈上一份奏请折子。
不是以侯府嫡女的身份,而是以“沈归迟”个人的名义。
折子上写:愿捐出私蓄,并亲自出面,组织京城医者、筹措药材,押送北境,支援大军。
太后坐在上首,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却锐利。
“好孩子,起来吧。”她示意宫女扶起沈归迟,“你有这份心,是好的。只是北境苦寒,战事凶险,你一个女儿家……”
“太后娘娘,”沈归迟抬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归迟虽为女儿身,却也读圣贤书,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将士在前线浴血,归迟不能提剑杀敌,只能尽此绵薄之力,望娘娘成全。”
话说得诚恳,姿态放得极低。
太后凝视她片刻,忽然笑了:
“你这孩子,倒让哀家想起一个人。”
“谁?”
“哀家的胞姐,当年的平阳公主。”太后目光悠远,似在回忆,“永夜三年,北狄犯边,她也是这般,捐尽嫁妆,亲赴边关,组织民夫运送粮草。后来……她死在了战场上。”
殿内一时寂静。
沈归迟垂眸:“归迟不敢与平阳公主相比。”
“哀家不是要你学她赴死。”太后摇摇头,叹道,“只是这份心性……难得了。”
她沉吟片刻:
“罢了。你既有此心,哀家便允你。哀家会下道懿旨,准你以‘义医’之名,组织人手北上。但有一条——”
太后神色严肃:
“你必须保证自身安全。若事不可为,即刻南返,不得逞强。”
“是。归迟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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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宫时,已是午后。
阳光稀薄,照在宫墙上,泛着冷白的光。
沈归迟坐在马车里,掌心握着太后给的令牌,冰凉坚硬。
有了这道令牌,她北上之路,会顺畅许多。
只是……
她掀开车帘,望向北方天空。
萧绝,这一世,我不会再让你独自承受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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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镇北王萧绝率军出征。
那日清晨,京城万人空巷。
百姓挤在街道两侧,看着玄甲骑兵如黑色洪流,涌出城门。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声如闷雷,震得人心头发颤。
沈归迟站在人群里,远远望着那面玄色“萧”字大旗。
旗下一个挺拔的身影,端坐马上,玄甲映着晨光,冷硬如铁。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首。
目光穿过喧嚣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她身上。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沈归迟却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情绪。
复杂。
沉重。
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近乎悲悯的温柔?
只一瞬。
他便收回目光,策马向前。
大军开拔,烟尘滚滚。
沈归迟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直到春桃小声提醒:“小姐,该回去了。咱们还要准备北上……”
“嗯。”她应了一声,最后望了一眼北方。
转身,没入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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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沈归迟的“义医队”准备妥当。
三十名大夫,五十名伙计,二十辆马车满载药材,还有侯府拨的五十名护卫。
王氏红着眼眶,拉着女儿的手,千叮万嘱:
“一定要小心。若是……若是情况不对,立刻回来,听见没?”
“女儿知道。”
沈老夫人拄着拐杖,站在廊下,看着她:
“迟儿,记住你姓沈。沈家的女儿,可以死,但不能辱没门风。”
“孙女谨记。”
沈归迟跪地,磕了三个头。
起身时,目光扫过角落——林姨娘站在那里,眼神阴冷,像毒蛇。
她视若无睹,翻身上马。
一身藕荷色骑装,青丝高绾,不施粉黛。腰佩短刀,背挂药箱。
“出发。”
马鞭扬起,在空中甩出清脆的响声。
车队缓缓驶出城门,驶向北方。
驶向未知的凶险,也驶向……她两世执念的那个人。
春桃坐在后面的马车里,掀开车帘,看着小姐挺直的背影,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小姐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从那个骄纵任性的侯府嫡女,变成了如今这个冷静果决、仿佛能扛起一切的人。
可是……
春桃擦了擦眼角。
这样的小姐,让她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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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
越往北,春意越稀薄。官道两旁是光秃秃的田野,偶尔能看到逃难的百姓,拖家带口,面黄肌瘦。
战争的阴影,已经笼罩了这片土地。
沈归迟日夜兼程,不敢耽搁。
她知道,萧绝的大军此刻应该已经与狄人主力对峙。而前世那场导致他寒毒爆发的追击战,就发生在大战后的第三天。
她必须赶在那之前,到达邺城大营。
第七日,车队进入北境地界。
空气中开始飘散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路边开始出现残破的兵器、散落的箭矢,还有来不及掩埋的尸体。
乌鸦在枯树上盘旋,发出刺耳的叫声。
“小姐……”春桃脸色发白,声音发颤。
“继续走。”沈归迟面不改色,握紧缰绳。
她见过比这更惨烈的景象。
前世断崖边,萧绝浑身是血倒在她怀里的画面,至今刻在骨髓里。
这些,不算什么。
第十日,邺城在望。
城墙斑驳,血迹未干。守城士兵警惕地检查了令牌、文书,又盘问了许久,才放他们入城。
城中肃杀。
百姓门窗紧闭,街上只有巡逻的士兵,脚步声整齐划一,铠甲碰撞声冰冷刺耳。
沈归迟被引至中军大帐。
通报后,她掀帘而入。
帐内陈设简单,一张木案,几张胡凳,墙上挂着北境地图,上面插着红黑两色小旗。
萧绝坐在案后,正看着军报。
身上未着甲胄,只一件玄色常服,衬得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多日未眠。
听到脚步声,他抬眸。
四目相对。
帐外是北地凛冽的风声和士兵操练的呼喝,帐内却一时寂静。
他看到她被风尘染了颜色却依旧清亮的眼睛,看到她因长途跋涉而消瘦却更显坚韧的脸庞,看到她这一身与他记忆中那个娇贵侯府千金截然不同的打扮。
沈归迟也看着他。
目光从他微蹙的眉峰,滑到他握着军报的、指节分明的手,最后落在他比离京时清减许多的脸颊上。
心口那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王爷。”
她敛衽行礼,声音因赶路而有些沙哑:
“臣女奉太后懿旨,押送京城筹措药草物资前来,听候王爷调遣。随行有大夫三十人,伙计五十人,皆可充入军中医营。”
萧绝沉默了片刻。
目光在她脸上停留,深沉难辨。
“此地凶险,非你久留之处。”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在京城时更低沉沙哑,像砂石磨过,“物资留下,你休息两日,便随下一批转运伤兵的队伍南返。”
沈归迟抬头,目光直直地迎上他:
“我不走。”
三个字,清晰坚定。
萧绝眉头微蹙。
“臣女略通医理,可入医营帮手。”她继续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大战在即,多一人便多一分力。王爷莫非觉得,臣女是那等贪生怕死、只能安享富贵之人?”
帐内再次陷入寂静。
只有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萧绝凝视着她。
眸色深不见底,似有惊涛骇浪在深处翻涌,却又被强行压住。
半晌,他移开目光,看向墙上地图,声音淡漠:
“随你。”
“但须听从军令,不得擅动。”
“是。”沈归迟应下。
她果真留在了医营。
每日天不亮就起身,跟着大夫们清洗伤口、分发汤药、处理那些触目惊心的战伤。断肢、腐肉、深可见骨的刀伤……起初她也会手抖,也会作呕,但很快便适应了。
她不怕血,不怕脏,动作麻利,心思细腻。遇到重伤的士兵,她会轻声安慰;看到年轻的小兵疼得掉泪,她会递过干净的帕子。
不过几日,医营上下和伤兵们,都记住了这位从京城来的沈小姐。
“沈小姐心善。”
“手艺也好,包扎得比老张头还利索。”
“听说还是侯府嫡女呢,真难得……”
沈归迟听着这些议论,只是淡淡一笑。
她不是为了博什么名声。
她只是为了能离他近一点。
为了在他需要的时候,能及时赶到他身边。
只是无人时,她总会望向中军大帐的方向,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忧色。
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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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决战爆发。
清晨,号角长鸣,战鼓震天。
大军开出营寨,如黑色的洪流,涌向预定的战场。沈归迟站在医营外的高坡上,望着那面玄色“萧”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逐渐远去,直至没入地平线掀起的滚滚烟尘。
整整一日,喊杀声、战鼓声、马蹄声隐隐传来,大地都在微微震颤。
医营的气氛紧张到极点。
不断有前线的消息传来——
“我军突破狄人左翼!”
“中路胶着!”
“右翼危矣!”
“王爷亲率骑兵冲锋,狄人中军溃散!”
时好时坏,牵动着每个人的心。
沈归迟强迫自己专注于手头的事情,清洗纱布,熬制药汤,协助大夫处理不断送来的伤员。
可指尖的冰凉,心脏每一次不规律的跳动,都出卖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黄昏时分。
前线的厮杀声似乎渐渐平息。
但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如毒蛇般,死死攫住了沈归迟的心。
不对。
太安静了。
按照前世记忆,此时应该已有第一批重伤员被送下来……
可医营外,只有稀稀落落几个轻伤的士兵。
她猛地想起一件事——
前世萧绝寒毒突发,正是在今日追击残敌时,被引至一处地形奇诡的峡谷,遭遇了埋伏的狄人精锐和那个“延误”的援军将领的背叛!
“王军医!”她找到医营主事,声音急促,“王爷他们追击的方向,是不是往黑风峡去了?”
王军医一愣:
“沈小姐如何得知?刚有斥候来报,王爷确实率亲卫营追着一股狄人溃兵往那个方向去了……”
沈归迟脸色瞬间惨白!
果然!
历史在重演!
“黑风峡另一侧,是否有我们一支接应的援军?领兵的可是姓冯?”她急问。
“是冯贲将军所部,按计划应于酉时前后抵达峡口策应……”王军医话未说完,沈归迟已转身冲了出去!
“沈小姐!你去哪里?危险!”
沈归迟充耳不闻。
她冲回自己的帐篷,以最快的速度换上那身骑装,将萧绝送的那把短刃紧紧绑在腿上,又抓了几包随身携带的、针对寒毒和重伤急救的药材,冲出帐篷,直奔马厩。
“给我一匹最快的马!”她对看管马匹的军士喝道,亮出萧绝曾给过她的一块通行铁牌。
军士认得那是王爷身边极紧要的信物,不敢怠慢,立刻牵出一匹神骏的黑马。
沈归迟翻身上马,一夹马腹:
“驾!”
黑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冲出营门,朝着黑风峡的方向疾驰而去!
“沈小姐!”身后传来惊呼。
但她已顾不上了。
风声在耳边呼啸,道路两旁的景物飞速倒退。沈归迟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前世萧绝浑身是血倒在她怀里的画面,与眼前不断延伸的、通往未知凶险的道路反复交织。
快一点!
再快一点!
她绝不允许,绝不允许他再一次死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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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风峡,名不虚传。
两侧山崖高耸陡峭,如刀劈斧砍。天色将晚,谷内光线昏暗,罡风呼啸,卷起砂石,打在人脸上生疼,如同鬼哭。
沈归迟循着隐约的马蹄印和打斗痕迹,策马深入。
越往里,血腥味越浓。
沿途开始出现零散的尸体——狄人的,玄甲士兵的,横七竖八,死状凄惨。
她的心不断往下沉。
终于,在峡谷一处相对开阔的拐角,她看到了惨烈的战场。
数十名玄甲亲卫结成一个稀疏的圆阵,将一人护在中心,正与数倍于己的敌人血战。
狄人服饰的骑兵在外围冲杀,箭矢如雨。
更远处,竟还有一队穿着本国衣甲的士兵,冷眼旁观,甚至隐隐堵住了峡谷的出口——正是冯贲的人!
圆阵中心,那杆玄色大旗已然折断,旗手倒地。
被亲卫拼死护住的,正是萧绝!
他半跪于地,以剑拄地,支撑着身体。
身上玄甲多处破损,肩头插着一支箭,深可见骨。最致命的是,他脸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白,嘴唇乌紫,握剑的手在剧烈颤抖——
寒毒发作了!
“王爷!撑住!”亲卫统领浑身是血,嘶声大吼。
一名狄人千夫长看出便宜,狞笑着策马挺矛,直刺阵中的萧绝!
“不——!”
沈归迟瞳孔骤缩,大脑一片空白。
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她猛踢马腹,黑马纵跃而出,竟从侧后方直冲那狄人千夫长!同时,她拔出腿上短刃,用尽全力掷出!
幽蓝的刀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厉的弧线。
“噗”地一声。
精准地没入了那千夫长的后心!
千夫长惨叫一声,栽落马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战场瞬间一静。
所有人都看向这个单骑闯入的女子。
沈归迟已冲至圆阵边缘,勒马急停。马匹人立而起,长嘶声中,她对着那些迟疑的冯贲部士兵,用尽全身力气厉喝:
“冯贲通敌叛国,证据已送达御前!尔等还要助纣为虐,诛灭九族吗?!”
声音在峡谷中回荡,清晰入耳。
冯贲部士兵顿时一阵骚动。
他们本就被命令“原地待命”,心中已有疑虑。此刻被沈归迟一喝,更显动摇。
狄人首领见状不妙,怒喝:
“杀了那女人!继续进攻!”
战斗再次爆发。
但冯贲部士兵已有部分开始犹豫后退。
沈归迟不管不顾,跳下马,抽出身边一名阵亡亲卫的佩刀,冲向圆阵中心。
“保护王爷!”亲卫统领虽不知她是谁,但见她方才掷刀救人、呵斥叛军,知是友非敌,立刻分出一人接应她进来。
沈归迟终于冲到了萧绝身边。
他半跪在那里,抬头看她。
青白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震惊、暴怒,以及更深重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痛楚和……
恐惧?
“你……胡闹……”
他声音嘶哑破碎,每说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身体因寒毒和失血而无法控制地颤抖,额上冷汗涔涔。
沈归迟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她跪在他面前,手忙脚乱地去捂他肩上还在渗血的伤口,又去摸他冰冷刺骨的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药……我带了药……”
她抖着手从怀里掏出药包,却因为太慌,药包散落一地。
一只冰冷颤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很大,捏得她生疼。
萧绝盯着她,眼睛红得可怕,那里面是她从未见过的骇人风暴:
“谁准你来的……”
“走……立刻走!”
“我不走!”沈归迟哭着喊,用力甩开他的手,捡起地上的药丸,也不管是多少,就往他嘴里塞,“你咽下去!萧绝,你给我咽下去!我不准你死!你听见没有!我不准!”
她像个疯子一样,一边哭一边把药往他嘴里塞,又撕下自己的衣襟,去堵他肩上的伤口。
血很快染红了她的双手。
温热的,黏腻的。
和前世一模一样。
萧绝被她塞了满嘴的药丸,呛得咳嗽,却终于咽下去一些。
他看着眼前哭得毫无形象、满脸血污和泪水的女子。
那双总是沉静或带着算计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全然的恐惧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冰封死寂的心底,轰然炸开。
前世她自戕时决绝的脸,与此刻这张哭花了的脸,重合在一起。
他忽然伸出没有受伤的手臂,猛地将她扯进怀里,用力抱住!
抱得那么紧。
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
紧得沈归迟几乎喘不过气,能听到自己骨骼发出的细微声响,也能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震动和那可怕的心跳。
“沈归迟……”
他把脸埋在她沾满血污的颈窝,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颤抖:
“你真是……”
“我的劫数……”
药力开始缓缓发挥作用。
加上这突如其来的、炽热到近乎疼痛的拥抱,竟让那肆虐的寒毒暂时被压制下去一丝。
萧绝眼底的血色稍退,重新凝聚起骇人的杀意和冷静。
他松开沈归迟,将她往身后一推,对亲卫统领厉声道:
“护好她!”
然后,他竟撑着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虽然脸色依旧难看,身体依旧不稳。
但那股属于镇北王的、睥睨沙场的悍烈杀气,再次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战场,最后落在远处隐约想要退走的冯贲身上。
声音不高,却带着浸透骨髓的寒意,传遍战场:
“冯贲叛国,格杀勿论!”
“其余将士,迷途知返者,既往不咎!”
“随本王——”
“杀敌!”
“杀——!”
残余的玄甲亲卫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
原本动摇的冯贲部士兵,此刻见王爷重新站起,又听得“既往不咎”,大部分立刻调转矛头,杀向狄人!
战局,顷刻逆转!
沈归迟被亲卫护在中间,看着那个男人即使重伤在身、寒毒未清,依旧如出鞘利剑般冲向敌阵的背影。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这一次。
她救到他了。
他真的,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