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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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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旨的风波尚未平息,另一件事悄然而至——沈老夫人的六十寿辰。
永宁侯府广发请帖,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皆在邀请之列。自然,也包括刚立下功劳、风头正盛的镇北王萧绝。
寿宴前夜,沈归迟去了祖母的松鹤堂。
沈老夫人信佛,堂内常年萦绕着檀香。她正闭目捻着佛珠,听大丫鬟念《金刚经》。见沈归迟来,睁眼笑了笑,招手让她近前:
“迟儿来了。可是为明日寿宴烦心?”
沈归迟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孙女确有一事,想求祖母成全。”
“哦?说来听听。”
“孙女想,借祖母寿宴,向月柔妹妹讨一件东西。”沈归迟抬头,目光澄澈,语气真诚,“孙女听闻,妹妹为贺祖母寿辰,潜心数月,作了一首长诗,名为《松鹤延年颂》,文采斐然。妹妹珍之重之,不肯轻易示人。”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
“孙女想着,如此佳句,若只在闺阁传阅,未免可惜。不若明日,请妹妹当众诵出,一则全了妹妹孝心,让诸位宾朋知晓我沈家女儿才情;二则,也为祖母寿宴增光。不知祖母意下如何?”
沈老夫人精明的眼睛眯了眯。
她久居后宅,历经风雨,岂会看不出这对嫡庶孙女之间的暗潮?沈月柔那首诗,她早前“无意”间看过,确实不错,辞藻华丽,意境高远。但隐隐觉得,那风格不像那丫头平素能写出来的。
如今嫡孙女主动提出让庶妹当众扬名,看似大度,实则……
“迟儿,”老夫人缓声问,目光如炬,“你当真愿意?”
沈归迟微微一笑,笑容干净:
“姐妹一体,妹妹好,便是沈家好。孙女别无他念,只愿祖母寿宴圆满,我沈家门楣光耀。”
话说得漂亮,滴水不漏。
老夫人捻着佛珠,沉吟片刻。
她虽偏疼嫡孙女,但对沈月柔那些小心思,也并非全无察觉。这丫头心气高,手段也不干净,若能借此敲打敲打,未尝不是好事。
“难得你有这份心。”老夫人终于点了点头,“便依你吧。明日,我会让你妹妹准备。”
“谢祖母。”沈归迟再次叩首,垂下的眼帘掩去眸中冷光。
沈月柔,你前世凭这首“妙手偶得”的《松鹤延年颂》博得满堂彩,连三皇子都当众赞你“咏絮之才”,从此才女之名远播,在京中贵女圈风头无两。
可你知否,这首诗的真正作者,是那位因直言进谏触怒圣心、被贬谪出京、去年病逝于荒驿的翰林院编修,周子砚先生的遗作?
而我,恰好在重生前,整理母亲遗物时,见过周先生的手稿残篇。
明日,便让你尝尝“才名”反噬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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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宴当日,永宁侯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沈归迟依旧是一身沉稳的绛紫,只在发间多簪了一支老夫人赏的赤金点翠凤尾簪,以示隆重。她安静地跟在母亲王氏身后,与各府女眷见礼寒暄,举止得体,目光沉静,与从前判若两人,引得不少夫人暗暗侧目。
“沈夫人好福气,嫡女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瞧着性子也沉静了许多,果然是长大了。”
王氏听着这些恭维,面上含笑,心中却五味杂陈。女儿的变化她看在眼里,欣慰之余,又隐隐有些不安——这孩子,变得太快,太深,像一夜之间换了一个人。
宴至中途,丝竹暂歇。
沈老夫人笑着开口,声音洪亮:
“老身寿辰,蒙各位赏光,心中欢喜。我沈家虽非诗书传家,儿孙辈倒也肯用功。今日恰巧,我那孙女月柔,为贺我寿,作了一首长诗。小孩子家胡诌,诸位见笑,不妨品评一二,也算给孩子们一个长进的机会。”
众人自然捧场,纷纷称善。
沈月柔今日打扮得格外清丽脱俗。
一身月白织银莲花纹襦裙,外罩浅碧纱衣,娉娉婷婷起身,走到堂中,朝着四方盈盈一拜。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怯与自信,眼波流转间,已瞥见席间几位青年才俊欣赏的目光,心下得意。
她特意看了沈归迟一眼。
却见对方垂眸喝茶,神色平静,并无异样。
心中冷笑:算你识相。今日之后,我沈月柔的才女之名,将传遍京城。而你,不过是个空有嫡女名分的草包。
“小女子不才,偶得拙作《松鹤延年颂》,献与祖母,并请诸位长辈斧正。”
她清了清嗓子,曼声吟诵起来。
声音清越,字正腔圆。
平心而论,诗是极好的。
意境高远,用典精当,对仗工整,绝非寻常闺阁女子能及。尤其最后几句:
“鹤骨松姿擎寿域,云章霞彩焕仙庭。从今若许长瞻仰,岁岁春醪祝晚晴。”
更是将祝寿之意推向高潮,气韵不凡,颇有几分盛唐遗风。
一时间,满堂寂静,只余她清越的诵诗声。
诵毕,席间静了一瞬。
随即,爆发出热烈的赞叹。
“好!好诗!”
“沈二小姐果然才情过人!”
“此诗气象,不输男子!”
“永宁侯好福气,有女如此!”
赞美之声如潮水般涌来。
沈月柔面颊飞红,矜持地垂首,接受着四面八方涌来的目光,心中畅快无比。她甚至看到,连那位坐在上首、一直神色淡漠的镇北王萧绝,都抬起眼,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她的虚荣心达到了顶点。
值了。
一切都值了。
从今往后,京城谁人不知沈家二小姐才貌双全?那些曾经轻看她庶女身份的人,都要重新掂量掂量。
然而——
就在赞美声稍歇,她准备谦逊几句退下时,一个苍老却沉稳的声音,从宾客席中传来:
“且慢。”
声音不大,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开口的是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身着半旧深蓝直裰,腰板挺直如松。正是以学问渊博、性情刚直著称的致仕老翰林,文渊阁大学士,陈阁老。
陈阁老此刻眉头紧锁,盯着沈月柔,目光如电。
“沈二小姐,”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咬得极重,“老朽有一事不明,想请教。”
沈月柔心里“咯噔”一下。
强笑道:“陈老请讲。小女子才疏学浅,若有不当之处,还请陈老指正。”
陈阁老却没接她的谦辞,直截了当:
“你这诗中‘鹤骨松姿擎寿域,云章霞彩焕仙庭’一联,遣词用典,气韵风骨……老朽听着,竟有几分熟悉。”
沈月柔脸色微变,仍强撑着笑容:
“陈老谬赞。此乃小女子拙思,若有与前人暗合之处,实属巧合。诗词之道,本就讲究传承……”
“巧合?”陈阁老摇摇头,神色愈发严肃,“非也。”
他站起身,走到堂中。虽年迈,步履却稳,自带一股清流文人的风骨。
“老朽年轻时,曾与已故的周子砚周编修为忘年交,常诗词唱和。”陈阁老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清晰,“周编修性情耿直,因直言进谏触怒圣心,被贬谪出京。离京前,曾寄给老朽数篇诗稿,嘱托老朽‘若他日吾不得归,请为整理,莫使心血湮没’。”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刺向沈月柔:
“其中一篇未完成的贺寿诗残句,恰恰便有‘鹤骨松姿擎寿域,云章霞彩焕仙庭’十四字——”
“一字不差。”
轰——!
如同惊雷炸响在寿宴上空。
满堂宾客瞬间哗然!
“什么?周子砚?”
“周编修?那位去年病逝在荒驿的?”
“陈老是周编修至交,他的话岂会有假?”
“难道这诗……”
无数道震惊、怀疑、鄙夷、探究的目光,齐刷刷射向站在堂中、瞬间脸色惨白如纸的沈月柔!
“不……不是的!”沈月柔慌了,手足无措,声音发颤,“这诗、这诗是我自己写的!我、我从未见过周编修的诗稿!定是、定是巧合!”
“巧合?”陈阁老冷笑一声。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泛黄的旧信封,小心翼翼展开,里面是几张已经发脆的宣纸。
“周编修的手稿,老朽一直珍藏。”他将纸张举起,让众人能看清上面的字迹,“这字迹,这用纸,沈二小姐要不要比对一下?还是说——”
他盯着沈月柔,一字一句:
“周编修托梦,将诗句传授于你了?”
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剽窃!
而且还是剽窃一位蒙冤而死的清流遗作!
这在最重名声的清流文坛和贵族圈里,是足以让人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的丑行!
沈月柔浑身发抖,摇摇欲坠。
她求助地看向父亲永宁侯。
永宁侯沈承宗脸色铁青,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
她看向母亲王氏。
王氏闭了闭眼,别过头去。
她看向祖母。
沈老夫人捻着佛珠,面无表情,眼底是深深的失望。
她再看向平日交好的几位小姐。
她们却纷纷避开了她的目光,有的甚至往后缩了缩,生怕沾染上什么脏东西。
完了。
全完了。
她苦心经营多年的一切,她的才女之名,她的前程,她的未来……
都在这一刻,崩塌了。
眼前一黑,沈月柔几乎要晕过去。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温和的声音响起:
“陈老息怒。”
众人看去。
竟是沈归迟。
她不知何时已起身,走到堂中,先是对陈阁老恭敬一礼,然后转身,面向众人,语气歉然而沉稳:
“此事恐是误会。”
“月柔妹妹年幼,许是偶然得了周编修遗作的残篇,心生喜爱,熟记于心。时日久了,模糊了出处,以为是自家灵感。妹妹素有诗才,一时不慎,行差踏错,也是有的。”
她将“剽窃”轻描淡写说成“模糊出处”、“一时不慎”,看似为沈月柔开脱,实则坐实了她“用了”周子砚诗句的事实,且暗示她可能不止“借用”了这一联。
杀人诛心。
沈月柔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瞪着沈归迟。
眼中充满了怨毒,像淬了毒的针。
是她!
一定是她设计的!
沈归迟却看也不看她,继续道:
“无论如何,用了周编修遗句是事实。我代妹妹,向陈老,向周编修在天之灵致歉。”
她转身,朝着上首重重跪下:
“孙女教导妹妹不力,亦有罪责。请祖母、父亲母亲责罚。”
这番姿态,放得极低。
既全了侯府颜面(承认错误但归咎于“不慎”),又彰显了嫡长女的担当(代妹请罪),更将沈月柔的“才女”画皮彻底撕下,踩入泥泞。
对比之下,一个沉稳大气、顾全大局,一个欺世盗名、德行有亏。
高下立判。
满堂宾客看着跪得笔直的沈归迟,神色复杂。
有感叹永宁侯嫡女确如圣旨所言“淑慎”的,有怜悯她为庶妹收拾烂摊子的,更有对沈月柔鄙夷不屑、摇头叹息的。
永宁侯脸色青白交加,终究重重叹了口气,起身对陈阁老及众宾客拱手:
“家门不幸,出此丑事。沈某教女无方,惭愧!”
他看向瘫软在地的沈月柔,声音冰冷:
“月柔言行失当,即日起禁足绣楼,抄写《女诫》百遍,非令不得出!”
又看向沈归迟,语气缓和些许:
“归迟……你起来吧。此事与你无关。”
沈月柔被两个婆子近乎拖拽着带了下去。
临走前,她回头看了沈归迟一眼。
那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寿宴经此一闹,气氛尴尬。众人草草用了些酒菜,便纷纷告辞。
宾客散去,沈归迟被老夫人单独留下。
松鹤堂内檀香依旧,却透着冷意。
“迟儿,”老夫人捻着佛珠,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今日之事,当真只是‘巧合’?”
沈归迟垂首:
“孙女不敢欺瞒祖母。”
“孙女确实早知周编修遗稿中有此联。”她抬起头,目光坦然,“孙女只是……不忍见祖母寿宴,被一首来历不明的诗作玷污;更不愿我沈家女儿,因一时虚荣,留下千古骂名。”
“手法或许激烈,”她顿了顿,声音轻而坚定,“但孙女问心无愧。”
老夫人久久凝视着她。
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孙女。
良久,她叹了口气,摆摆手:
“罢了。你下去吧。”
“月柔那里……我会让人严加管束。你,也当好自为之。”
“是,孙女告退。”
走出松鹤堂,暮色已深。
春桃提着灯笼迎上来,小脸上满是后怕与解气:
“小姐,您真是太厉害了!二小姐这次……怕是再也翻不了身了!”
沈归迟却无多少喜色。
她抬头望着侯府高耸的屋檐剪影,在渐浓的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扳倒一个沈月柔容易。
可她背后的林姨娘,林姨娘背后的靖安伯府,靖安伯府背后的三皇子,以及朝堂上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
才是真正的难关。
今日之事,恐怕已打草惊蛇。
她正沉思,忽听前方回廊转角处,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沉稳。
规律。
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
是军中之人才有的步伐。
沈归迟心头一跳,示意春桃噤声。
月光清冷,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青石地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一个高大挺拔的轮廓,从转角处缓缓走出。
玄色大氅,墨玉发冠。
萧绝。
他竟还未离府?
他独自一人,负手立在廊下,似乎正在欣赏院中一株晚开的玉兰。月光洒在他肩头,镀上一层清辉,却更显孤冷。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四目再次相对。
这一次,没有旁人,没有宾客,没有丝竹喧嚣。
只有廊下悬着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投下暖黄的光晕。
沈归迟能清晰地看到他深邃眼眸中的自己——绛紫衣裙,脸色微白,目光复杂。
也能更清楚地感受到,那目光里沉淀的、远比前世更为复杂难辨的东西。
审视。
探究。
一丝极淡的疲惫。
以及……某种深藏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汹涌情绪。
像冰封的湖面下,暗流奔涌。
她稳了稳心神,上前见礼:
“王爷。”
萧绝“嗯”了一声。
目光掠过她微微泛红的膝盖——方才在寿宴上跪的,停顿了一瞬。
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低沉:
“寿宴精彩。”
沈归迟指尖微蜷。
他看到了全部。
“让王爷见笑了。”她语气恭谨,“家门丑事,污了王爷清听。”
萧绝却朝她走近了两步。
距离陡然拉近。
他身上那种清冽的、混合着霜雪与铁锈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沈归迟甚至能看清他大氅领口繁复的暗纹,能感受到他居高临下投来的、极具压迫感的视线。
“沈归迟。”
他叫她的全名。
字字清晰,带着某种莫名的重量。
“臣女在。”
“路还很长。”他看着她,目光沉沉,像是要透过她沉静的外表,看进她灵魂深处,“你选的这条路,不好走。”
沈归迟心头巨震,猛地抬眸看他。
他却已移开目光,望向无边夜色。
侧脸线条在月光下冷硬如石刻。
“好自为之。”
说完,不再停留。
转身,玄色大氅在夜风中扬起一道利落的弧线。
脚步声渐行渐远。
最终,消失在回廊尽头。
沈归迟站在原地。
夜风吹得她遍体生凉,心却滚烫。
他知道了。
他一定知道了什么。
那句“路还很长”,那句“你选的这条路”,绝非寻常客套!
若他也回来了……
若他记得前世种种……
那他此刻看着“脱胎换骨”、步步为营的她,是何种心情?
是欣慰?
是担忧?
还是……与她一样,忍着蚀骨的痛,独自布局,看着对方懵懂无知地走向既定的命运?
眼眶猝然发热。
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酸涩逼回。
还不能确定。
不能贸然相认。
局面未稳,暗敌环伺。
任何一丝情感的波动,都可能成为致命的破绽。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转身,朝着与萧绝相反的方向走去。
步履坚定。
无论你是否与我一样,萧绝。
这一世,我绝不会再让你孤身赴死。
纵使前路荆棘密布,纵使要与全世界为敌。
这条路,我也会走下去。
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