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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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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宴上的风波,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侯府深潭。
涟漪不大,却让底下沉淀的污泥都翻腾起来。
沈归迟当众泼茶羞辱庶妹的事,不出半日便传遍了后院每个角落。只是传言到了当家主母、沈归迟的亲生母亲王氏耳中,却微妙地变了味道——
“月柔端茶时脚下打滑,归迟好心去扶,谁知两人都没站稳,茶水泼了一身。都是意外,都是意外。”
王氏坐在正房暖阁里,揉着额角,看着下首垂泪委屈的沈月柔,又看看一旁坐得笔直、面无表情的嫡女,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既是意外,便罢了。”她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疲惫,“月柔,你姐姐也不是有心的。下去换身衣裳,晚些来陪我诵经。”
沈月柔跪在地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几个血印子。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要落不落,端的是楚楚可怜:“是,母亲。女儿不怪姐姐,定是女儿自己没站稳……”她怯怯地看了沈归迟一眼,欲言又止,“只是……女儿想着,姐姐今日似是心情不好,若有什么烦心事,不妨与妹妹说说,妹妹虽愚钝,总能宽慰一二。”……
若是从前,沈归迟要么不耐地反驳“我能有什么烦心事,倒是你整日装模作样”,要么干脆甩手走人,坐实骄纵之名。
可今日,沈归迟只是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了撇浮沫,抬眸,目光平静地看向王氏:
“母亲说的是。既是意外,便该让它过去。”
她顿了顿,话锋却是一转,声音不疾不徐:
“只是女儿方才回来时,听管事的李妈妈说起一桩事,倒想请教母亲。”沈归迟放下茶盏,瓷底碰着檀木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月柔妹妹外祖家在南边经营的那间绸缎庄,近来似乎不大顺遂?前几日还托人送信进府,想从母亲这边的账上支些银钱周转?”
王氏一怔,眉头微蹙。
这事她确实知道。庶女沈月柔的生母林姨娘,娘家在江南做绸缎生意,前些年还算红火,这两年却每况愈下。前几日林姨娘确实来求过,说娘家生意周转不灵,想借五百两银子应急。
五百两对侯府来说不算什么,王氏懒得深究,已打算拨一笔小钱打发了事。
只是……归迟怎么会知道?
沈月柔脸色却微微一变。
她外祖家那庄子,明面上做绸缎生意,暗地里却夹带私盐,利润丰厚。这两年生意不好做是假,实则是上个月走的一批货被官府扣了,急需银钱打点。这事瞒得紧,连林姨娘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沈归迟这个向来不问庶务的嫡女,怎么会……
沈归迟仿佛没看见沈月柔骤变的脸色,继续慢条斯理道:
“女儿想着,府中开支自有定例,若为私事破例,恐惹非议。正好——”她转向王氏,唇角弯起一个温婉的弧度,“女儿记得,母亲嫁妆里,在城南有两间闲置的铺面,地段虽不算顶好,但做些寻常绸缎生意倒也合适。”
“不如这样:让妹妹外家将南边的庄子折价盘给咱们府里指定的掌柜,再用那笔钱,租下母亲的铺面,在京城重开张?一来全了亲戚情分,二来产业握在自家手里,也免了日后说不清的麻烦。三来……”
她笑了笑,目光若有似无扫过脸色发白的沈月柔:
“妹妹也能时常见到外家人,以解思念之苦,岂不周全?”
这番话,滴水不漏。
既堵了对方狮子大开口要钱的路,又看似给了出路,实则将沈月柔外家未来可能依靠的财源——那间靠着私盐夹带才利润丰厚的南边庄子——轻描淡写地掐断,并将其置于侯府眼皮底下。所谓“租”,租金多少,租期几何,还不是主母一句话?
王氏有些讶异地看向女儿。
她这女儿,自幼被娇惯着长大,向来不耐烦这些庶务人情,今日怎的思虑如此缜密?但仔细一想,这提议确实老成持重,面面俱到,让人挑不出错。
“这……”王氏沉吟。
沈月柔急了。
那庄子做的是什么勾当,她心知肚明,绝经不起查,更别说搬到京城侯府眼皮底下!她忙挤出笑容,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慌乱:
“姐姐好意,妹妹心领了。只是……外祖家小本经营,惯在江南,骤然搬到京城,人生地不熟,恐难适应……”
“妹妹过谦了。”沈归迟截断她的话,笑容温婉,眼底却无半分暖意,“妹妹外祖家在江南经营数十年,经验老道,何惧京城?莫非……”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却更显锋利:
“莫非妹妹觉得,母亲名下的铺面,配不上你外家的‘小本经营’?还是说……那庄子另有隐情,不便迁移?”
最后一句,轻轻巧巧,却重若千钧。
沈月柔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她慌忙看向王氏,眼圈更红:“母亲,女儿绝无此意!只是、只是……”
“好了。”王氏抬手止住她的话。
她久掌中馈,岂会看不出这其中的猫腻?原本懒得管庶女外家的闲事,如今被嫡女这么一点,心中对林姨娘和沈月柔的那点不耐,顿时升了起来。
她虽不喜女儿今日行事突兀,但更厌被人当傻子糊弄。
“归迟的提议不错。”王氏拍板,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当家主母的威严,“此事就按她说的办。月柔,给你外家去封信,就说侯府念着亲戚情分,愿意帮忙。具体的,让管事的去谈。”
沈月柔如坠冰窖。
她知道,此事已无力回天。那间庄子一旦搬到京城,私盐的路子就彻底断了。外祖家失了最大的财源,日后还能给她多少助力?
她怨毒地瞥了沈归迟一眼,却只能低头,咬着牙应了声:
“……是。”
沈归迟垂眸喝茶,掩去眸中冷光。
这只是开始。
沈月柔,你前世倚仗的财路、人脉、乃至那份抄袭来的“才名”,我会一样一样,慢慢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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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沈归迟借口“春宴受惊,需静静心”,闭门不出。
实则,她让春桃悄悄找来了母亲嫁妆铺子近五年的账本,又通过母亲身边得用的老人周妈妈,不动声色地摸清了府里几个与林姨娘母女走得近的管事、婆子。
前世,她不屑这些后宅手段,觉得腌臜。如今才明白,这些看似微末的尘埃,堆起来也能埋人。
她没有急着发作,只是将那些名字——管采买的钱妈妈、管车马的刘管事、林姨娘身边的陪房赵嬷嬷——一个个,默默记在心底。
更多的心思,她用在了回忆。
回忆前世的朝堂变动,边关战事,以及……所有与萧绝相关的细节。
永夜十八年春,北狄犯边,萧绝奉命出征。本该大胜,却因粮草被克扣、援军延误,险些被困孤城。虽最终破局,但伤亡惨重,他也因此落下寒毒侵体的病根。
永夜十九年秋,三皇子一党发难,罗织“拥兵自重、意图不轨”罪名,萧绝被急召回京申饬,兵权一度被削。虽不久后因北狄再犯而复起,但威望已损。
永夜二十年冬,也就是她死的那年,三皇子与北狄勾结,设下断崖死局……
桩桩件件,背后都离不开那几个人的影子:
克扣粮草的户部侍郎郑廉——沈月柔未来夫家靖安伯府的靠山。
延误援军的监军太监高顺——三皇子生母德妃的心腹。
罗织罪名的御史周明达——三皇子门人,清流中的败类。
而这些人之间,隐约又有一条线,像蛛网一样,通向她的好庶妹沈月柔。沈月柔后来能搭上三皇子,成为三皇子侧妃,绝非偶然。
正思忖间,春桃轻手轻脚进来,脸上带着几分紧张,压低声音:
“小姐,您让留意的王府那边……有消息了。”
沈归迟指尖一顿,搁下笔:“说。”
“王爷三日后要离京,前往西山大营巡防。”春桃凑近些,声音更低了,“不过……咱们侯府后角门看门的张婆子,昨夜瞧见月柔小姐身边的碧痕,鬼鬼祟祟跟一个面生的货郎说了半天话。那货郎挑着担子,看着普通,但走路下盘极稳,不像寻常货郎。”
沈归迟抬眼:“然后?”
“奴婢按您吩咐,让阿大悄悄跟了。”春桃咽了口唾沫,“那货郎在城里绕了好几圈,最后进了城东永安巷,那巷子尽头……是三皇子府上一个清客的外宅。”
果然。
沈归迟眼底寒芒一闪。
前世萧绝此次离京巡防,途中曾遇一次“山匪”刺杀。那伙“山匪”身手了得,进退有据,虽未伤及萧绝根本,但护卫折损近半。事后查明,所谓山匪,实则是三皇子暗中蓄养的死士。
如今看来,沈月柔恐怕就是那个递消息的眼线。
“知道了。”沈归迟沉吟片刻,“春桃,去取笔墨。再让阿大来见我。”
她要给萧绝递个信。
不能明说,但足以让他警惕。
信很快写好,没有署名,只有寥寥数语:
“西山路险,林密多‘匪’。东南向三十里老鸦岭,尤为‘热闹’。慎之。”
字体是她刻意模仿的寻常簪花小楷,无从辨认。装进最普通的黄皮信封,蜡封用的是最寻常的松香,半点不起眼。
“让阿大想办法,混入明日送往西山大营的普通公文驿马中。”沈归迟将信递给春桃,语气郑重,“务必小心,绝不能让人察觉与我们有关。”
“是。”春桃虽不明所以,但见小姐神色凝重,不敢多问,接过信匆匆去了。
沈归迟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
暮色四合,天际残留着一线暗红,像干涸的血迹。侯府后园的玉兰开了,大朵大朵的白,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惨淡。
她扶着窗棂,指尖冰凉。
萧绝,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独自面对那些明枪暗箭。
哪怕你什么都不知道。
哪怕你以为,我还是那个讨厌你的沈归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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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萧绝离京。
沈归迟站在侯府最高的望月阁上,远远望着那队玄甲骑兵簇拥着一人,出了城门,消失在官道尽头。
风吹起他的墨色大氅,猎猎如旗。
她轻轻按着心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前世看他出征时,那种空落落的不安。只是这一次,不安里多了几分决然的孤注一掷。
春桃站在她身后,小声道:“小姐,风大,回屋吧。”
“再等等。”沈归迟没动。
她要看那面玄色大旗彻底消失在地平线。要看这春日阳光,如何一寸寸,照在那个人离去的路上。
七日,整整七日,西山大营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沈归迟面上平静,照常去给祖母请安,陪母亲说话,甚至开始学着看账本。只是夜深人静时,她总会在窗前站很久,看着北方天空,一言不发。
春桃看得心惊,却不敢问。
第八日清晨,消息终于来了。
西山大营八百里加急送回的军报:镇北王巡防途中,于老鸦岭附近遭遇埋伏。然王爷似早有防备,不仅未损分毫,反而将计就计,全歼了一伙近百人的“悍匪”,并顺藤摸瓜,揪出了军中两个被收买的内应。
消息传回,朝野微震。
今上在早朝上抚掌称善,当众褒奖镇北王“智勇双全,国之栋梁”,厚加赏赐。而某些人,恐怕要坐卧难安了。
沈归迟听到消息时,正在临帖。
笔尖微微一顿,一滴浓墨落在宣纸上,氤开一小团阴影。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搁下笔,拿起旁边温着的茶盏,抿了一口。
茶已微凉,涩意从舌尖蔓延开来。
很好。
第一步,成了。
只是她没想到,萧绝的回击,来得如此之快,且如此……直接。
又过三日,宫中忽然降下旨意。
不是给萧绝的,是给永宁侯府的。
褒奖永宁侯沈承宗“教女有方”,嫡女沈归迟“淑慎性成,勤勉柔顺,堪为闺范”,特赐宫绢十匹,明珠一斛,并允其每月朔望日,可随母入宫向太后请安。
这道旨意,像一块巨石砸进本就暗流涌动的池塘。
沈归迟“淑慎勤勉”?
那个骄纵出了名、当众泼庶妹茶水的永宁侯嫡女?
满京城贵妇圈谁不知道沈家嫡女的性子?这道旨意,简直是明晃晃的抬举和撑腰!再联想到日前镇北王西山遇伏却反杀之事,以及沈归迟春宴上反常的举动……
不少嗅觉灵敏的人,已隐隐察觉到了风向的微妙变化。
王氏接旨时,脸上的笑容都有些恍惚。
送走宣旨太监,她拉着女儿的手,看了又看,终究只叹了一句:“归迟,你……长大了。”
沈月柔则在房中摔碎了一套心爱的粉彩茶具。
碎片溅了一地,她犹不解气,又将妆台上的胭脂水粉扫落在地。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淑慎勤勉”?沈归迟也配!
还有入宫请安的资格……那是她梦寐以求的!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在贵女圈中博得贤名,却从未得过这样的殊荣!
一定是沈归迟使了什么狐媚手段,攀上了镇北王!
对,一定是!春宴那日,他们就曾单独遇上……
嫉恨的毒火,烧得她心肺俱疼。
而处于风暴眼的沈归迟,却格外平静。
她抚摸着那斛流光溢彩的东珠,指尖冰凉。
这不是赏赐。
是试探,也是回应。
他在告诉她:他收到了信,他避开了陷阱,并且,他注意到了她的变化。他以他的方式,给了她一层暂时的庇护,也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线——
我在看着你。
沈归迟闭上眼,前世的血与火再次灼烧过脑海。
那日回廊相遇时她捕捉到的痛色与猩红,那句“路滑”的提醒,还有此刻这意味深长的“褒奖”……
如果……如果他也回来了。
如果他经历了和她一样的剜心之痛,却要眼睁睁看着她再次懵懂无知地走向既定的命运,甚至可能再次憎恶他、远离他……
那他该有多疼?
比她剜心自戕,更疼千倍万倍吧。
心口骤然绞痛起来。
疼得她弯下腰,死死按住胸膛,大口喘息,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小姐!”春桃吓坏了,连忙扶住她,“您怎么了?奴婢去请大夫!”
“没事……”沈归迟缓过那阵剧痛,慢慢直起身,脸色苍白如纸,眼底却燃着两簇幽暗的火,“我没事。”
只是,不能再等了。
她要更快,更狠。
要在他下一次劫难到来前,斩断所有可能的威胁。
她看向窗外阴沉下来的天空。
乌云堆积,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