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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   沈归迟死在永夜十七年的冬夜。

      断崖边的风像淬了冰的刀子,一下一下往人骨头缝里凿。她怀里抱着萧绝——那个她避之唯恐不及的镇北王,那个她曾咬牙切齿骂过“专横跋扈”的男人。

      血正从他胸前那个窟窿里往外涌,汩汩的,温热的,浸透了她身上那件鹅黄色的襦裙。这料子是他去年生辰时送的,他说像初春的柳芽,鲜亮。如今柳芽被血染透了,沉甸甸贴在她腿上,每一下心跳都带着黏腻的触感。

      “闭眼。”

      他声音哑得厉害,每说一个字就有血沫从唇角溢出来,落在她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

      “别看。”

      沈归迟没闭眼。眼睛瞪得生疼,死死盯着那支穿透他胸膛的翎羽箭——白羽被血浸红了一半,在风里细微地颤,像垂死蝴蝶的翅膀。更多的箭矢破空而来,咻咻的尖啸擦过耳际。他竟还有力气翻身,用最后一点气力将她严严实实压在身下。

      沉重的撞击声。

      闷响。

      一下。

      又一下。

      像极了她幼时在乡下庄子里听过的,木匠钉棺材板的声音。

      最后一点热气呵在她冻僵的耳廓上,带着铁锈般的腥甜。他好像极轻地叹了一声,又好像只是风雪呜咽。

      “归迟……”

      后面的话,被呼啸的风雪吞了个干净。

      追兵的马蹄声如滚雷,由远及近,震得断崖上的碎石簌簌往下掉。沈归迟慢慢从他身下爬出来,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脸上、手上、衣襟上,全是他的血。黏稠的,温热的,还在不断从她指缝往下滴。

      她低头看他。

      那张曾经让她畏惧又厌烦的冷峻面容,此刻沾满血污,眉头却松开了,甚至嘴角还微微勾着一点弧度,像睡着了一样平静。

      沈归迟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么大的雪。她十四岁,因父亲偏宠庶妹沈月柔,赌气跑出侯府,一头扎进京郊山里。大雪封路,她被困在半山腰,又冷又怕。是他——那时已是战功赫赫的镇北王——亲自带人上山,在一片白茫茫里找到蜷在石头后面的她。

      他背她下山。山路陡峭,他走得很稳。她趴在他背上,嫌他肩甲太硬,硌得疼,一路都在闹脾气。他沉默地走了很久,久到她快要睡着时,才闷声说:

      “忍一忍。”

      “快到了。”

      忍一忍。

      沈归迟忽然笑起来,笑声哽在喉咙里,变成破碎的呜咽。她忍了这么多年——忍他的专横,忍他的管束,忍他拆散她与那位“温润如玉”的表哥自以为是的良缘。到这一刻才突然明白,他要她忍的,从不是他的坏。

      而是这世道,铺天盖地砸向她的恶。

      追兵的火把已经能看见光点了,呐喊声越来越近。沈归迟抬起手,用沾满血的手指,很轻地,拂开落在他睫毛上的雪粒。

      然后拔出袖中那把淬了毒的匕首——本是庶妹沈月柔“好意”赠她防身,说“姐姐这般品貌,出门在外总要小心些”的匕首。

      毫不犹豫,捅进了自己的心窝。

      疼。

      尖锐的、冰冷的疼,从心口炸开,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但比起看着他死的万分之一,都不算什么。

      意识湮灭前,沈归迟仰面倒在雪地里,看着灰沉沉压下来的天空,向不知名的神明许愿:

      若能重来。

      负尽天下,背弃所有,也要他活。

      ---

      沈归迟猛地睁开眼。

      剧烈的喘气声在寂静的闺房里显得突兀。冷汗浸透了中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心口处仿佛还残留着匕首没入的冰冷剧痛,一下一下,随着心跳抽搐。

      “小姐?您醒了?”帐外传来丫鬟春桃小心翼翼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含糊,“可是梦魇了?”

      她缓缓转过头。

      茜素红的床帐,绣着繁复的缠枝并蒂莲。窗边紫檀雕花矮几上,摆着一盆开得正好的水仙,嫩黄的花蕊在晨光里微微颤动。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苏合香气——这是她未出阁前,最常用的熏香。

      这是她的闺房。

      是她十六岁那年,还未嫁入镇北王府时的闺房。

      沈归迟撑着身子坐起来,指尖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彻底清醒。她低头看自己的手,十指纤纤,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没有血,没有冻疮,没有长途跋涉的粗糙。

      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

      “今日是什么日子?”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回小姐,今日是二月初二,龙抬头。”春桃掀开帐子,捧来温热的帕子,脸上带着笑,“府里办了春宴,各家的公子小姐都来了,热闹着呢。您方才说饮了酒有些头晕,便回来歇歇。月柔小姐还特意嘱咐奴婢,说等您醒了,务必给您煮醒酒汤呢。”

      沈月柔。

      沈归迟眼底瞬间结冰。

      二月初二,春宴。对了,就是这一天。前世的今天,沈月柔“不慎”泼湿了她的衣裙,她匆匆去更衣的途中,在回廊“偶遇”了奉命入宫、途经后园的镇北王萧绝。她因衣衫不整又宿醉未醒,惊惶之下口出恶言,骂他“不通礼数、窥伺闺阁”。

      这话不知怎的传了出去,成了她骄纵跋扈、羞辱功臣的铁证。父亲罚她跪祠堂,祖母对她失望,京城贵女圈里传遍了“永宁侯嫡女粗鄙无状”的笑话。

      而沈月柔,则在那日之后,以“温婉识大体”的形象,一步步走进众人视野,博得贤名,最终……

      沈归迟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

      “月柔妹妹……现在何处?”她接过帕子,慢慢擦着手指,每一根都擦得极其仔细,仿佛上面还沾着前世未干的血。

      “月柔小姐正在前头帮着夫人招待宾客呢。”春桃没察觉她的异样,语气轻快,“方才还让人来问,说若您醒了,请您去水榭那边,她新得了上好的明前龙井,请您品鉴。”

      沈归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笑。

      “更衣。”

      她没选往日喜爱的鹅黄、水粉,而是挑了一身绛紫宫装。颜色沉静,衬得她肤色如冷玉。长发绾成惊鹄髻,只簪一支素银镶蓝宝的步摇——那是母亲王氏的嫁妆,前世她嫌老气,从未戴过。

      镜中的少女眉眼依旧明媚,脸颊还带着些许未褪的婴儿肥。可眼底深处,却沉淀着某种历经生死才有的、淬过火的冷光。那不是一个十六岁闺阁少女该有的眼神。

      春桃有些诧异:“小姐,这颜色……是否太庄重了些?今日宴饮,各府小姐们都打扮得鲜亮……”

      “庄重些好。”沈归迟打断她,指尖拂过步摇上冰凉的蓝宝石,“免得……再被人泼了酒,失了体统。”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轻得像自言自语。

      春桃没听清,但见她神色冷肃,不敢多问,只默默替她理好裙摆。

      ---

      水榭临湖而建,早春的风还带着寒意,吹得廊下纱幔翻飞。丝竹之声隐约从正厅飘来,夹杂着少女们娇俏的笑语。

      沈月柔果然等在那里。

      一袭烟粉银线绣海棠的襦裙,外罩月白绣梅花斗篷,弱柳扶风般倚在栏杆边,正含笑与几位世家小姐说话。阳光洒在她侧脸,衬得肌肤莹白如玉,眼波流转间,尽是恰到好处的温婉。

      看见沈归迟,她眼睛一亮,立刻迎上来,亲亲热热挽住她的胳膊:

      “姐姐可算来了!方才那杯酒是妹妹手滑,姐姐千万莫怪。”她声音软糯,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柔媚,边说边从身后丫鬟手中接过一只精巧的羊脂玉杯,递过来,“这是妹妹特意用去岁收集的梅花雪水烹的茶,最是醒酒安神。姐姐快尝尝,就当妹妹给姐姐赔罪了。”

      杯沿温热,茶香袅袅。

      沈归迟垂眸看着那杯茶。澄澈的茶汤里,几片碧绿的茶叶舒展开,载沉载浮。前世,她毫无防备地饮下,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酒意上头”,面颊潮红,举止失当。

      如今再看,这茶恐怕不只是“醒酒”那么简单。

      周围几位小姐都笑着望过来,目光里有好奇,有打量,也有不易察觉的审视——永宁侯府嫡庶不和的传闻,在京中早已不是秘密。

      沈归迟接过茶杯,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玉璧,却没有喝。

      她抬眸,静静看着沈月柔。

      那目光太沉,太静,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看得沈月柔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住,挽着她胳膊的手也不自觉松了松。

      “妹妹的心意,姐姐心领了。”沈归迟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只是这茶……妹妹自己留着喝吧。”

      话音落,她手腕一翻。

      微温的茶水,连同里面舒展开的碧绿茶叶,一滴不剩,尽数泼在了沈月柔精心描画的发髻和衣襟上。

      “哗啦——”

      水声清脆。

      水榭瞬间死寂。

      丝竹声、笑语声,全都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错愕、震惊、难以置信。

      沈月柔呆立当场。

      精心梳理的堕马髻湿了大半,一缕缕黏在颊边。烟粉的衣襟被深褐的茶渍染透,紧贴在身上,狼狈不堪。茶叶黏在她额发上,像可笑的装饰。她似乎完全没反应过来,睁大眼睛,嘴巴微张,错愕地看着沈归迟,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姐……姐姐?”她声音发颤,眼圈瞬间红了,“你……你这是做什么?”

      几位与沈月柔交好的小姐反应过来,正要开口指责,却见沈归迟上前一步,逼近沈月柔。

      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我如何?”沈归迟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一字一句,轻缓而冰冷,像毒蛇吐信,“沈月柔,这杯茶里的‘安神’好东西,还是留给你自己享用。”

      沈月柔瞳孔骤缩,脸色“唰”地白了。

      她怎么会知道?

      那药是她花重金从南边弄来的,无色无味,只会让人精神亢奋、言行失状,第二日便了无痕迹。沈归迟这个草包,怎么可能……

      “妹妹不慎湿了衣裳,怕是得去更衣了。”沈归迟却已退开,脸上甚至浮起一丝极淡的、堪称优雅的笑意,对周围目瞪口呆的小姐们微微颔首,“诸位自便。”

      说完,她转身,绛紫的裙摆划开一道利落的弧线,步履平稳地离开水榭。步摇垂下的流苏轻微晃动,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蓝光。

      留下满场诡异的寂静,和浑身湿透、脸色青白交加的沈月柔。

      春桃小跑着跟上,心惊胆战,回头看了一眼还僵在原地的沈月柔,压低声音:“小姐,您、您这是……二小姐她回去定要告状的!”

      “告便告。”沈归迟淡淡道,目光却已投向通往前院的回廊。

      算算时辰,该来了。

      果然,刚穿过月洞门,迎面便撞见一行人。

      为首的男人身形高大挺拔,未着亲王冕服,只一身玄色窄袖常服,腰束革带,外罩墨色大氅。他正侧首听着身边副将低声禀报什么,眉眼低垂,侧脸线条如刀削斧劈,冷硬分明。

      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生杀予夺淬炼出的凛冽气场,沉甸甸的,让这春日暖阳都仿佛黯淡了几分。

      镇北王,萧绝。

      沈归迟的脚步顿住了。

      一瞬间,前世的血与今生的风交织在一起。心口被匕首贯穿的冰冷,与他身体压下来的重量,再次清晰得可怕。她甚至能嗅到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独属于他的清冷气息,混着极淡的铁锈与霜雪味道——那是常年征战的人身上特有的,洗不干净。

      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用力攥紧袖口,指甲陷进掌心,才勉强稳住身形。

      萧绝似乎察觉到了目光,抬眸望来。

      四目相对。

      沈归迟看到那双深如寒潭的眸子。瞳孔深处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身影——绛紫宫装,脸色微白,目光复杂难辨,像压抑着惊涛骇浪的冰面。

      与前世一样的审视,一样的冰冷。

      但……似乎又有些不同。

      那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极快地掠过她微湿的鬓角(方才泼茶时溅到少许)和紧攥的袖口,随即,沈归迟似乎捕捉到那潭深水之下,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极深极重的……痛色?

      甚至是一闪而逝的猩红?

      快得像错觉。

      萧绝的脚步也停了。他身后的副将和随从立刻跟着停下,屏息垂首,训练有素。

      风雪声,箭矢声,血滴落声……在沈归迟耳边轰然作响。她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下扑过去确认他是否真实活着的冲动,才能忍住眼眶里骤然涌上的、滚烫的酸涩。

      不能失态。

      不能再像前世那样。

      她深吸一口气,早春微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花木初醒的清气。强迫自己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却疏离的礼:

      “臣女沈归迟,见过王爷。”

      声音还算平稳,只是尾音有一丝几不可察的颤。

      萧绝没有立刻说话。

      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低垂的头顶,又缓缓移到她绷紧的脊背——那是一种防备的、警惕的姿态,像蓄势待发的弓。半晌,才听到他低沉平缓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小姐。”

      略一停顿。

      补充了三个字,语气依旧平淡,却像在沈归迟心上敲了一记重锤:

      “路滑,当心。”

      路滑,当心。

      不是记忆中那句冰冷疏离的“免礼”,也不是她预想中任何可能的反应。

      沈归迟倏然抬眸。

      他已收回目光,带着人从她身侧走过。玄色大氅的衣角拂过青石地面,带起细微的风,掠过她裙摆。

      擦肩而过的瞬间,沈归迟清晰地闻到了那股更浓的清冽气息,以及……一丝极淡的、几乎被掩盖掉的血腥味?

      她猛地转头,看向他离去的背影。

      挺拔,稳定,步履间是武将特有的扎实,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可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痛色,那突兀的提醒,还有这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血腥气……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她心脏狂跳的念头,猝不及防地撞进脑海。

      难道……

      “小姐?小姐?”春桃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智,小丫头一脸担忧,“王爷已经走了。咱们……回宴上吗?方才的事,夫人那边怕是已经知道了……”

      沈归迟收回目光,看向自己依旧微微颤抖的指尖。掌心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牙印,泛着白。

      她用力握了握,指甲陷得更深,疼痛让思绪清晰。

      “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和决绝,像淬过火的铁,“回房。我有事要做。”

      无论他是否如她一样,无论那血腥气从何而来,这一世,她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他分毫。

      所有害过他的人,所有挡在他们面前的障碍,她都要一一清理干净。

      从沈月柔开始。

      从这潭看似平静、实则腐臭的侯府深宅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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