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享次卧协议》沉墨墨

3、误差与初次迭代

　　搬家日，晴朗，微风。

　　铂悦府楼下，林薇看着自己那两个贴着小心轻放标签的Prada行李箱，深吸了一口气。箱子里除了衣物，最重的是那个专门定制的防震箱，装着她通过CFA三级考试时，给自己买的一套爱马仕“赛马”系列瓷器。那是她奋斗生涯的里程碑，是仪式感，也是她在高压生活中能触摸到的、具体的“美好”。

　　她提前十五分钟到达，站在802室门外，最后一遍审视手机里的《巢居共享协议》电子版，重点复习了“附件C：公共物品使用与清洁守则”。很好，无懈可击。她要以绝对的理性和规则，开启这段非常规的合租生活。

　　九点整。指纹锁传来“嘀”的一声轻响，门从里面被拉开。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拉长、放大。

　　门内的男人，身高目测超过一米八，但姿态微微佝偻，像是长期伏案。头发是显然没经过打理的柔软黑发，几缕不羁地翘着。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眼下是和她同款的、睡眠不足的淡青色。他穿着一件某次编程马拉松的免费灰色T恤，胸口印着褪色的“Hello World”，下身是宽松的运动短裤，脚上…是一双洞洞鞋。

　　林薇的大脑“嗡”了一声。眼前形象与她潜意识里那个“背景干净、作息规律的工程师”画像，产生了毁灭性的偏差。风险评估等级在她心中瞬间调至黄色。

　　与此同时，陈序的“社交能耗评估模型”也瞬间弹窗报警：【警告！检测到高输出能量个体。视觉信息复杂度高（职业套装、全套妆容、奢侈品行李箱）。预计首次接触将额外消耗基础能量值300大卡。建议：保持简洁，快速结束交互。】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林薇和她的行李，在脑海中进行了一次迅速的估值估算（衣服剪裁、箱子材质、手表品牌），然后得出了和林薇类似的结论：此室友，可能与“安静”、“省心”的预期存在系统误差。

　　“林薇？”陈序先开口，声音有点干涩，是长时间不说话的缘故。

　　“陈序？”林薇点头，声音是她惯有的、在商务场合训练出的清晰平稳，“你好。我大概需要二十分钟搬运和初步整理。”

　　“嗯。”陈序侧身让开，“我的东西在客厅角落。次卧你先用。”

　　没有寒暄，没有握手。像两个AI完成了初次协议对接。

　　真正的战争，在门关上后，悄无声息地打响。

　　第一回合：浴室领地。

　　林薇将自己的护肤品、香水、美容仪、一整套洗发护发产品，按照使用频率和高度，在洗手台右侧占据了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台面，整齐得像奢侈品柜台。陈序只有一个孤零零的三合一洗面奶，一块肥皂，和一把牙刷。但他默默在墙顶角落粘了一个纽扣大小的白色传感器。当林薇试图将一盒面膜也放上台面时，陈序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没说话。

　　第二回合：次卧空间。

　　房间不大，带一张书桌。林薇自然地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放在桌面正中。当她从客厅取回第二个行李箱时，发现陈序已经在他那边的墙角，展开了一个极为科幻的“悬浮工作站”——一个可升降的双屏支架，接驳着一个看似低调但键盘声清脆异常的机械键盘，以及一台嗡嗡低鸣的高性能主机。他没有占用桌面一寸地方，却用一种“技术奇观”的方式，宣告了这片空间的一半主权，以及“我在这里的时间，将充满存在感”。

　　第三回合：冰箱殖民。

　　林薇放入有机蔬菜、无糖酸奶、进口气泡水、可生食鸡蛋。陈序放入一打功能饮料、三包速冻水饺、一瓶老干妈，以及几盒不知道过没过期的咖喱块。两个世界，在此冷藏，泾渭分明。

　　初步安置耗时远超二十分钟。当林薇终于喘口气，在次卧门后挂起最后一件衬衫时，她听到了规律的、令人心悸的“咔嗒咔嗒”声。那是机械键盘青轴的声音，穿透并不完全隔音的门板，稳定地敲打在她的神经上。

　　她想起协议，想起“安静”的承诺，一股火气隐隐上窜。

　　她拉开门，走到客厅。陈序背对着她，沉浸在双屏的代码海洋中，对她的出现毫无所觉。林薇清了清嗓子。

　　键盘声停了。陈序椅子转了半圈，镜片反着光，看不清眼神。

　　“陈先生，”林薇拿出打印好的、并已用不同颜色标注好的《空间使用时刻表V1.0》，“根据协议精神，我初步拟定了一份时刻表示例。工作日晚7点到9点是厨房和浴室使用高峰期，建议严格错开。我通常七点前结束使用。另外，周末的清洁时段……”

　　陈序接过那张表格，快速扫了一眼，打断她：“可以。但有不可变项：我每周二、四晚8点到10点有固定的跨国团队视频会议，需要绝对安静，且会使用厨房煮咖啡。另外，”他指了指表格上的“就寝安静时段”，“这个对我不适用。我的工作周期包含不可预测的连续编码时段，有时会超过14小时。期间我会待在客厅工作站，但保证噪音维持在现有水平。”

　　林薇看着他：“现有水平？你的键盘声在次卧清晰可闻。”

　　陈序想了想，起身走到一个箱子旁，翻出一个全新的、绒布包着的盒子，递给林薇。“静音红轴。备用键盘。如果你确认我的键盘声超过30分贝，我可以更换。”

　　林薇被这直接而具体的解决方案噎了一下，没接键盘。“……30分贝？你怎么测量？”

　　“手机APP有简易分贝计。或者，”他指了指墙角一个不起眼的小白盒，“我可以临时接一个校准过的传感器，数据实时同步给你。”

　　“不用了。”林薇深吸一口气，将时刻表放在客厅茶几上，“那就先按你修改的版本试行。每周日晚上，我们同步一次下周的重要日程变更。”

　　“同意。”陈序坐回椅子，重新戴上耳机。谈话结束。

　　林薇回到次卧，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觉得比加班到凌晨还要累。就在这时，她的工作手机响了。是公司座机。

　　她立刻接起，语气切换回干练模式：“我是林薇。”

　　电话那头是她的直属上司，王总，声音听不出情绪：“林薇，晟天科技的Pre-IPO项目，出问题了。”

　　林薇心一沉：“王总，请讲。”

　　“启宸资本，今天下午，抢在我们前面，发布了针对晟天科技的独家投资方案。不止是思路，”王总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冰珠砸下来，“他们方案里的财务预测模型结构，几个核心的风险缓释条款设计，跟我们的最终版，相似度超过80%。董事会很震怒，要求彻查。”

　　世界安静了。门外的键盘声，窗外的车流声，瞬间褪去。林薇只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我……明白了。”她的声音异常平稳，“我立刻回公司。”

　　“不用。今天太晚了。明天上午九点，风暴会议。你，”王总的声音压低了些，“准备好所有材料，和你的解释。”

　　电话挂断。

　　林薇缓缓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项目被截胡？方案雷同？这在她职业生涯中不是没遇到过。但80%的相似度，尤其是那几个她独创的、甚至还没来得及在内部完全公开的模型结构……

　　这已经不是巧合，这分明是精准的泄露。

　　寒意，从尾椎骨一路窜到头顶。她想起自己电脑里复杂的文件权限，想起公司内部并不完全透明的协作网络，想起竞争对手那张总是带着和善笑意的脸……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她引以为傲的理性、计算、规划，在真正的恶意和背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极轻微的响动。是陈序起身，走向厨房的声音。接着，是烧水壶的嗡鸣，和杯碟轻碰的脆响。

　　几分钟后，她次卧的门缝底下，悄无声息地，被推进来一张便签纸。

　　纸上没有称呼，只有一行打印体般工整的字：

　　“冰箱第二层，有高热量速食。协议补充条款：极端压力情境下，允许临时调用室友战略储备，事后按市价150%结算或补回同规格物品。推荐品类：咖喱牛肉饭。热压8分钟。”

　　林薇盯着那张便签，看了很久。

　　然后，她伸手，将它捡了起来。指尖触及纸张，微微颤抖。

　　屋外，键盘声不知何时又响起了。依然是那种规律的、清脆的“咔嗒”声。但这一次，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深夜里，这声音听起来，莫名地，像一种稳定而不间断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白噪音。

　　像在无声地说：你看，这世界还没塌。至少，隔壁还有一个按协议行事、并记得提醒你吃饭的陌生人。

　　林薇把脸埋进膝盖。她没有哭。只是觉得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

　　而在仅有一墙之隔的客厅，陈序的电脑屏幕上，并非深维智能的代码。而是一个新建的、名为“共享空间人际变量对效率影响的初步观测.log”的文档。

　　文档里，只有一行刚刚输入的数据记录：

　　【时间戳】入住首日，夜。

　　【观测事件】室友（林薇）接到工作电话后，进入持续静默状态，时长已超过标准情绪消化周期阈值。其原有作息模型完全失效。

　　【初步假设】外部职业系统发生高烈度扰动，输入本共享系统，导致关键变量“情绪稳定性”与“作息规律性”发生剧烈偏移。

　　【影响评估】预计将对本系统的“错峰使用”基础协议，产生持续冲击。需启动应急预案B-1（弹性时间协商）。

　　【备注】为她加热了储备粮。此行为符合“维持系统基础运行稳定”的最高优先级原则。不计入额外社交能耗。

　　他敲下回车，保存文档。

　　然后，切回真正的代码界面。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夜色，正深。

　　而他们共享的、充满误差与未知的生活，才刚刚迭代到第一个版本。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