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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开端与变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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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Silent Night
男爵夫人一开始的那句话终是落到了实处。
安娜每天的忙碌从凌晨开始:
打扫各类乐器陈列室的卫生,中途去唤安德烈少爷起床,伺候他吃早餐,把少爷送进男爵的书房,继续打扫卫生。
吃完午饭,开始伺候各类乐器;到傍晚,等少爷的音乐老师离开后,被少爷拉去琴房为他“替奏”,一直到晚上。
——晚上!那真是她每天最放松的时刻了。
这种朝夕相处的日子终是让两人情不自禁越走越近。
安娜有机会触摸弹奏钢琴,也拥有了机会看曲谱和字词。
而安德烈也自得其乐,在他将音符教给安娜之后,他终于不用痛苦地反复弹奏了,也终于有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自由时间。
“克拉拉·维克?”
安娜弹奏钢琴的手指慢了下来,眼神不自觉向安德烈瞥去。
“对啊!维克家的音乐神童啊!唔……她成名的时候好像正是和你当年那个年纪。”
安德烈懒散地瘫在琴房的扶手椅里,摆弄着他从玩具室偷渡过来的积木,依稀拼成了一架迷你三角钢琴的骨架,“母亲想把我培养成那样。真是妄想!”
“我可是未来的男爵!和一个资产阶级比什么呢!他们是音乐世家又怎么了?”
他的语气越发不满:“父亲还希望我娶她。呵——一个老女人。”
“或许老爷和夫人也是希望你能继承家里的生意。”安娜抿了抿嘴,“总得知道怎么演奏,才知道怎么让乐器发声更好听。”
“停!别为他们絮叨我!”
安德烈头也不抬,用一块扁木片模拟着钢琴的击弦机,推进刚刚的骨架中:“我这辈子都不会对音乐感兴趣。”
“我没这个意思。只是木匠的活……咳。”
安娜停滞的音符转了个弯,换成流畅的《平安夜》,余光还关注着那张扶手椅:“说起来,明天就是平安夜了。我听管家太太说,他们为你准备了礼物。”
“没意思。不外乎是有名的钢琴……目前钢琴的样式基本都一个样。无趣。”
他举起手心的小钢琴,浅蓝色的眼睛亮了起来,坐直身子朝大钢琴的方向倚了过来:“你呢?你的礼物呢?”
“啊?我?”手指呆住了,陷进了琴键中抬不起来。
“对啊。没有礼物的话,我可不和你交换。”那双弯弯的蓝色眼睛冲着她笑,手里晃着小小木钢琴。
“少爷要和我交换?”安娜呆呆地重复着少爷的话,延长的琴音收了声。
“都这么多……五年过去了,你怎么还这么傻。”少爷牵起她的手,把积木钢琴放到她手里,又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倘若真要我娶一个音乐天才,我想没有人能天才得过你了。”
那只手是如此白皙,如此柔软,如此温热。
“我,我没有什么值得给您的东西……”安娜的脸熟透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粗糙而精致的积木钢琴,她慌张地想移开脸,“我,我给您弹肖邦的《夜曲》!”
可少爷的两只手捧起了她的脸:“我每天都听你弹琴,这个礼物可没什么新意。”
“你不知道吗,安娜,”安娜的目光被那蓝色的漩涡深深吸住,她逃不开了,“只有在你面前,我不用扮演‘会弹琴的男爵少爷’,而是那个……只想弄清这木头机器为什么能唱歌的傻瓜。”
“如果你没有其他想法,我就自己来取了。”
那个吻轻柔地落下,缠绵而悠长,像刚才曲终时音符的嗡鸣。
衣带飘落,衣襟凌乱,安娜傻乎乎的,任由自己被安德烈托着捧到扶手椅上。
阶级、贞洁、上帝……世间的一切都在琴键最后的余韵中融化了,安娜闭上了眼。
那个夜晚谁也没有回寝入眠,鼓掌的声音响起,和延长记号一起拖着音符回响到了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早上,乐曲就终止了。演奏现场的掌声也随之停歇。
安娜熟知,总是这样的。
她一如往常,像是仅仅弹奏了一首让人幸福的曲子,她又幸福地回到了日常的忙碌中。
平安夜,格外的忙。
四、Hungarian Rhapsody No. 2(Lassan)
“当当……咚咚!——”
终止的乐曲自然要有下一首接续,否则,来独奏会的听众们会不满的。
耳朵尖的先生认出了这标志性的开场:“啊!李斯特!”
“是的。”安娜微阖着眼,笑着,继续接下来的弹奏,“你们最爱的《匈牙利狂想曲2号》。”
1845年12月24日的深夜,那晚的氛围正如这首曲子的开场一样,风雨欲来。
那时,安娜刚忙活完特鲁姆佩的晚宴,没来得及休息,她被安德烈拉到了身边,往琴房的方向去。但管家太太叫住了他:“少爷。”
“老爷和夫人在小客厅等您。”这位老妇人目光并未看向二人,只是垂下眼帘。
安娜下意识抽回了手,缩回自己的位置,低垂下头。
“安娜,你和我一起去。”安娜不自觉瑟缩着,退后半步,“唉……那好吧,你在门外等我。”
小客厅外,安娜立在管家太太的身旁,如芒刺背。
余光里,管家太太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她像是什么事情都知道了一样。安娜僵在原地。
厚重的实木门关得严实,时不时有模糊的嗡嗡声透过,只言片语从缝隙和锁孔传来。里面似乎发生了争执。
“你和少爷……”话音未落,少爷已经愤怒地推开了门。
“先是维克!现在又来一个加沃!您是想让特鲁姆佩的纹章,和钢琴厂的商标挂在一起吗!”
“你这逆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顽固又愚蠢的东西!”
“既然对我如此不满,那何不直接将头衔与债务一并过继给堂兄!让他来和伊丽莎白·加沃联姻!让他来拯救家族!
“或者,您干脆去加沃家认个养子回来!想必他们很乐意自己被称为男爵先生!至于我,不如就做个特鲁姆佩家的透明人!到加沃的钢琴制造厂里去当个木工!”
但少爷还是没能拗过老爷。加沃小姐还是嫁了进来,在1846年的三月。
加沃小姐美极了。
白皙的脸庞,丰满的胸脯,纤细的腰身,优雅的指尖,如波浪一般柔顺的长发,如樱桃一般小巧的嘴唇……她微笑起来就像一只可爱的小鸟。
她还是位女歌唱家。
每天晚上,安娜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时候,都不由得自惭形秽。
多年的劳作早就让她的皮肤变得暗淡,让她的臂膀变得结实,让她的手指变得粗糙……府里从来没亏待过她,安娜端详着自己的胸脯,可她偏偏瘦弱极了。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男人,不,是工人。
每天晚上,她都在困惑少爷为什么选择她,倔强地躲在琴房,埋在她的怀里,与她在扶手椅上缠绵。
可她心里又总是止不住地隐秘地开心。
每天晚上,她总会想起少爷那天晚上的怒声:“去当个木工!”,可想到少爷精致的脸庞,她又苍白地将这声怒吼晃出脑海。
不行,少爷会崩溃的。
加沃小姐美极了。少爷会想通的。安娜苦涩地微笑。
但少爷终是没想通。
那个花一样的女孩儿死在了特鲁姆佩府中的花园。
花园的石阶上淌着血,即便已经洗刷干净了,但安娜每次经过都不忍直视,也不敢直视。
有人说她是失足,也有人低声说,是看到了不该看的,自己跳了下去——每次安娜都惶恐地不敢再听。
在那之后,府上不知怎得,好多下人离开了,女佣长太太也被辞了差事。
安娜问她,她说:“男爵可付不起我的薪水了。”
1847年,加沃小姐的弟弟,约瑟夫·加沃先生来到了家里,啐了少爷一脸,卷走了加沃小姐的嫁妆……听说他在塞纳河右岸建了一座钢琴工坊。
少爷知道了此事,随即也恶狠狠地冲着那个方向啐了一口。
而1848年,那实在是太可怕的一年,对少爷来说尤为如此。
二月,各式各样的人跑来府上要钱,老爷和夫人就这么被逼死了。
少爷被管家太太藏到了另一个府邸,她嘱咐安娜跟着少爷:“去,少爷快去,那里还藏着老爷的地契和收藏……还有账本!”
“记着!把东西收好……”然后管家太太也死了。
少爷脸色煞白,他终于听话了一回,安娜急忙帮着收拾了东西,又变卖了一部分藏品维生,可又担心债主追来,于是两人躲到了郊外的房子里。
七月,等他们再回来试图再变卖财产的时候,才发现,那里被六月的炮火波及,毁得一干二净。
少爷直愣愣地盯着那片废墟,安娜一时间没扶着,他瘫坐在地上。
“没了……全没了……”听着少爷失神的喃喃,她悲切地叹息——曾经那架普莱耶尔啊,也消失在了这片废墟中,带着它承载的记忆一起。
“嗯?怎么拉苏(Lassan)部分又来了一遍?”台下的窃窃私语传入耳朵。
“我亲爱的朋友们,别着急啊。”安娜溺在乐曲之中,一架新的普莱耶尔正陪在身旁,“只是……‘希望’,它来得有点慢。”
安娜拖着失魂落魄的安德烈回到郊外的房子里。金色的发丝沾染上了灰尘和硝烟,白皙的脸颊蹭上了污渍,蓝色的眸子都暗淡了。
“少爷……” 安娜心疼极了。
“安娜……”安德烈的声音颤抖着,“你说如果我当初老老实实接受伊丽莎白,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发生了……你说我要是老老实实听父亲的话,是不是……”
“少爷,”她搂住安德烈,让他依偎在自己怀里,“别怪自己好不好。”
她把干净松软的面包掰成小块贴到安德烈的唇边,“别这样,吃点东西好不好。”
可是生活还要继续的啊。
她看着少爷独自蜷缩着,安娜心疼地想:那拨动账本的手都如此无力……我能为少爷做什么呢?
她照常伺候着她的少爷,收拾着整个屋子。
屋子深处的房间里仍有一架钢琴,那是特鲁姆佩手制,安娜擦拭的时候弹了弹,失落地发现,音色要比普莱耶尔逊色很多。
但这精致的结构……
安娜突然想起来了!
她丢下毛刷,直直奔到自己房间,打开箱箧——找到了!
安娜喜极而泣!
“少爷!”
安德烈正窝在床上,手里摊着破旧的账本。
“少爷!您看这是什么!”安娜捧着一团木制的东西,激动地失了礼节,伸手掀开安德烈的丝绒被,“您还记不记得它!”
那正是安德烈当年送给安娜的积木钢琴。
安德烈垂着眼帘,神色淡淡。
“您从前就想制造钢琴!现在可以了!”安娜的眼睛几乎要放光了,她几乎以为从前的日子又将要来临了,“现在没有人能约束您!……了……”
安德烈冷冷的瞥视一下浇灭了安娜的热情。
“你很得意?”安娜的声音一滞。
“嘲笑我没了父母?没了仪仗?没了地位?”
“不,我……”
“所以现在只能和你一样,干着这些低贱的活计?”
安德烈恶狠狠地瞪着她:“我可是贵族!”
“你不要忘了!法兰西可从来没剥夺我的身份,我还是特鲁姆佩男爵!我是安德烈-乔治·徳·拉·特鲁姆佩!”
安德烈夺过那个积木钢琴,狠狠地扔了出去!砸碎在了地上!
他猛地从床上爬起来,身上裹着厚绒丝绸。他把安娜挥到一边,向着房顶、冲着空无,大声怒嚎:
“父亲——您看着!我一定……我一定会重新振兴特鲁姆佩!”
碎了……
安娜几乎是凝固了,僵直在原地。
“少爷……”她下意识轻唤一声,可又不知道说什么。
她扬起头,望向那个又倚靠在床头的她的少爷,那个动作明明和从前懒散躺在扶手椅上一样,却为什么看起来如此陌生。
她的少爷正翻着账本,时不时骂出一句“该死的加沃!”,安娜突然觉得自己离他好远好远。
她发怔地想:我还能为他做什么?
这个念头如此自然,像呼吸一样。
是不是等“特鲁姆佩”重新回来,我的少爷也能重新回来了?那个捧着我的脸亲吻我的少爷……
“少爷……”她的少爷的视线又回到她身上,虽是带着不耐烦,“普莱耶尔……”
“现在说这个做什么?”他嗤笑。
“普莱耶尔的钢琴,是靠肖邦的名声才风靡巴黎的。”
“我,我可以成为肖邦。”安娜的声音有些发涩,“少爷,我可以成为特鲁姆佩的肖邦。”
“少爷,让我来为您弹奏吧……”安娜的眼角滑落了泪,颤抖的声音渐渐沉静下来,“不是一直如此吗。”
“你?以什么身份?”她听到安德烈的呼吸忽地变重了,“我的女佣?……呵,还是我看重的天才情妇?”
安娜上前一步,深深地望向那片激荡的蓝色汪洋:
“少爷,让我成为特鲁姆佩家族的一员吧!您的流落在外的表亲!这样我的音乐成就,就将永远归属于特鲁姆佩的荣光之下。”
她抹去泪水,伸出双手捧住安德烈的脸颊,就像从前他捧着她那样,她凝视着蓝汪汪的眸子,眼泪不自觉又滑落,可她温柔地弯起嘴角:“您知道的,没有人能比我更天才了。”
“少爷,从今天起,我不只是安娜,我是……我是安娜·德·拉·特鲁姆佩!好不好?”
那双蓝色的眼眸闪烁着,她忍不住凑上去轻吻,可吻到的是自己泪花的咸涩。
“不,女人的身份还不够!
“少爷,从今天起,没有女佣安娜了,我是安·徳·拉·特鲁姆佩……好不好?”
那天是1849年10月30日,波兰流亡者肖邦于巴黎教堂下葬,远远地,隐约的,风送来了《送葬进行曲》的乐声。
那声幽幽的回应像魔鬼一样,始终如此让人上瘾。
上帝啊,原谅我。我这一生都献给我的少爷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