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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侯爷,我们谈谈“交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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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用过早膳,我和林薇便一头扎进了“作战指挥部”——也就是听雪轩内室,门闩落得严严实实。
“直接找上门说‘合作’?门儿都没有,太扎眼,太不像‘柳若薇’了。”林薇盘腿坐在暖榻上,面前摊着一张宣纸,她正用那还不甚驯服的毛笔,歪歪扭扭地画着只有自己能看懂的“关系图”,“得找个合情合理、滴水不漏的由头。既能让他看到我们的‘用处’,又不能让他起半点疑心。”
“什么样的由头才算‘合情合理’?”我盯着纸上那团墨迹,努力辨认。
“家事。”林薇笔下用力,点出几个关键词,“府中庶务,老夫人心意,陈小姐处境,侯府长远。我们可以这样说:妾身虽体弱,承蒙夫君体恤,得以静养。但身为侯府主母,眼见老夫人为子嗣之事忧心忡忡,陈小姐处境尴尬,心中实难安稳。故虽知夫君繁忙,仍想斗胆为夫君分忧,寻一个两全之法——既全了老夫人慈心,又不至让夫君为难,还能……妥善安置陈小姐。”
我琢磨着这话:“听着是挺周全,可会不会显得太……急于表现了?”
“所以要讲究‘包装’。”林薇放下笔,指尖敲着那几个词,“先示弱,表关心。比如,先遣人送些茶点去书房,附上关怀之语,这是妻子本分。等他略有回应,我们再以‘女儿思念父亲’或‘请教家事’为由,登门拜见。见面时,先由我插科打诨缓和气氛,你再‘自然而然’、‘忧心忡忡’地提起这茬,用请教的口吻,探他的口风,最后才‘灵机一动’,提出我们的‘建议’。”
“具体步骤?”
“三步走。”林薇竖起三根手指,眼神清亮,“第一步,投石问路。今日就派人送些精致点心去书房,附上小笺,写些‘公务辛劳,珍重身体’的体己话。这是寻常夫妻关怀,他就算不领情,也绝挑不出错。”
“第二步呢?”
“等他略有表示——哪怕只是让下人带回一句‘知道了’,便是信号。”林薇接着说,“明日或后日,我便以‘新得了本边关风物志,有许多不解处想请教父亲’为由,拉你一起去书房请安。我先缠着他问东问西,把气氛搅活络了,你便可在恰当的时机,‘顺理成章’地蹙起眉头,谈起家中烦忧。”
“第三步?”
“视他的反应,抛出我们的‘方案’。”林薇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若他确实对纳妾之事抵触,我们便提议:对外统一口径,就说侯爷初归,圣眷正浓,公务千头万绪,实无暇顾及私事,恳请老夫人暂缓。我们则负责在老夫人面前转圜说和,同时……给陈小姐那边,递些‘此路不通’的软钉子。”
我想了想,觉得这计划虽险,却也有几分可行:“若老夫人那边铁了心,就是不肯缓呢?”
“那就得拿出更实在的‘替代品’。”林薇沉吟,“比如,提议从族中择一品行优良的子弟过继到长房名下?或者……把主动权抓在我们手里,由我们来‘物色’人选——那种家世清白、性情温顺、最重要的是‘安分守己’,绝无兴风作浪可能的人。”
“我们来选人?”我愕然。
“总好过让老夫人硬塞一个不知根底、野心勃勃的进来,把水搅浑。”林薇耸耸肩,“当然,这是后手。眼下最要紧的,是摸清陆霆的真实态度,拿到他的‘默许’。”
计划商定,说干就干。
午时前,我让春桃备好一碟刚出锅的、松软香甜的茯苓糕,配上一壶清心润燥的菊花枸杞茶。自己则端坐书案前,对着原主留下的字帖,屏息凝神,练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勉强写出几行能看的簪花小楷,誊在一张淡碧色花笺上:“夫君勤于案牍,妾身备清茶薄点,望略作歇息,珍重贵体。”
春桃端着托盘去了书房,不到一刻钟便回转,手里托盘空空,脸上带着一丝压不住的笑意:“侯爷收了,还问夫人今日精神可好。奴婢回说夫人用了药,气色见佳。侯爷听了,点了点头,说:‘让她好生将养,不必挂心琐事。’”
“就这些?”
“哦,侯爷还让奴婢带句话给夫人。”春桃想了想,复述道,“‘茶点颇佳,夫人费心。’”
我和林薇对视一眼。反应算不得热络,但至少没有拒之千里,甚至还回了句客气的评价。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
“明天,执行第二步。”林薇一锤定音,“今晚,咱们再好好对对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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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午,我们估摸着陆霆处理完紧要公务、可能稍有空闲的时辰,往书房院子去。
林薇特意换了身鲜亮的鹅黄织锦襦裙,头发梳成俏皮的双丫髻,绑了同色丝带,像个不谙世事、只知黏着父亲的好奇少女。我则依旧是那副素淡装扮,只鬓间那支白玉兰花簪,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行至书房院外,陆霆的亲随陆青如门神般守在阶前,见我们到来,躬身行礼:“夫人,小姐安。侯爷正在里头会客,请稍候片刻。”
“什么客人呀?”林薇仰着脸,一派天真地问。
“是兵部几位大人,来商议北境粮草转运的章程。”陆青答得恭敬。
正说着,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三位身着绯色或青色官袍的男子鱼贯而出,面上犹带着商议要事时的严肃,口中低声议论着“仓廪”、“调拨”、“损耗”等词。乍见我们立在院中,俱是一愣,随即纷纷拱手:“下官见过夫人。”
我微微颔首还礼。几人不敢多留,步履匆匆地去了。
陆青转身入内禀报,须臾便出来,侧身让开:“侯爷请夫人、小姐入内。”
书房内,陆霆端坐于宽大的黑漆书案之后,面前摊开着边关舆图和数卷文书,眉心微蹙,残留着方才商议军政事务时的凝重。见我们进来,那紧绷的线条略略松弛了些:“坐。”
“父亲!”林薇率先开口,声音清亮雀跃,像只扑棱着翅膀的小鸟,“女儿昨日翻书,读到一本《西行杂记》,里头讲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写得极好,可有好些地方看不明白,特来请教父亲!”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纸页泛黄的书册——正是我们昨夜从书房角落翻检出来的那本西北风物志。
陆霆接过,随手翻了几页,眼神比方才又柔和了些许:“何处不明?”
林薇立刻凑上前去,指着书中一段描述沙漠海市蜃楼的文字,噼里啪啦问了好几个问题。陆霆一一解答,手指不时在摊开的舆图上精准点出相应地域,言辞虽仍简练,那份耐心却是显而易见的。
我在一旁静静听着,目光落在陆霆那双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上。它们点划舆图时沉稳有力,翻动书页时干净利落,是属于军人的手,也是属于掌权者的手。
约莫一刻钟后,林薇的“勤学好问女儿”角色扮演得差不多了,她忽然转过头,对我眨了眨眼:“母亲,您不是也有些府中事务,想听听父亲的意思么?”
来了。
我暗自深吸一口气,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犹豫与忧心的神色:“是有些家事……不知此时叨扰夫君,是否妥当。”
陆霆的目光转向我,依旧平静:“但说无妨。”
“是关于……陈侍郎家那位小姐的事。”我放轻了声音,语速也缓了下来,“昨日去给母亲请安,母亲又提及,言语间颇多期许。妾身想着,陈小姐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声誉最是要紧。若侯府这边迟迟没有个明确说法,只怕于她、于陈家名声有碍。故而……妾身想问问夫君,心中究竟是何章程?”
直接,却用最温婉关切的语气包裹着。
陆霆沉默了片刻,手指习惯性地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叩击,发出规律而沉实的轻响。
“我前日已与母亲说明,暂无此意。”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陈侍郎那边,不日我自会去说。”
“母亲那里……”我蹙起眉头,忧色更浓,“母亲年事渐高,一心盼着侯府枝繁叶茂。若一味严词回绝,妾身怕她郁结于心,反伤了身子。夫君孝心,天下皆知,想来也不愿见此情形。”
陆霆抬眼,目光如炬:“那依夫人之见,该当如何?”
“妾身愚见,”我斟酌着词句,尽量让语气显得恳切而非算计,“可否对外这般说:侯爷初归京师,圣眷正隆,边关军务亦未全然卸下,公务千头万绪,实不宜分心家事。恳请老夫人体谅,暂缓些时日。妾身也会在母亲跟前多多劝慰,只说夫君并非不愿,实是眼下时机未到,待诸事稍定,再从长计议。”
我顿了顿,抬眼观察他的神色,又补充道:“至于陈小姐那边……妾身或许可以想些法子,让她……知难而退,又不至伤了陈府与侯府的和气,全了两家颜面。”
陆霆的目光锁定在我脸上,那审视的意味比方才更浓:“夫人为何忽然对此事如此上心?”
心头警铃微作,但我面上竭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黯然:“妾身是侯府主母,理应为侯府上下、为夫君分忧解劳。再者……”我垂下眼睫,声音更低了些,“妾身虽不中用,却也盼着这府里能安宁和顺,夫妻间……能少些烦难。”
半是职责,半是私心,真真假假,最难分辨。
书房内一时寂然,只有炭盆里银炭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衬得空气愈发凝滞。
良久,陆霆再次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夫人打算,如何让陈小姐‘知难而退’?”
这是……松口了?至少,不反对?
我稳住微乱的心跳,谨慎答道:“陈小姐是大家闺秀,最重礼仪名声。若她能知晓侯爷眼下确无此意,又觉侯府深宅、规矩森严,并非她想象中那般容易安身……或许便会自行斟酌,萌生退意。妾身可寻个由头,请她过府品茶赏花,闲谈之间,‘不经意’透露些侯爷的脾性喜好——譬如,不喜后宅喧哗,厌恶脂粉俗艳,希望家中清静无扰之类。”
“若她并不在意这些呢?”陆霆追问,目光锐利。
“那……”我做出深思之态,“妾身再想他法。总归,以不伤两家和气、不损陈小姐清誉为先。”
陆霆又一次陷入沉默。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长到我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就在我疑心自己是否操之过急、画蛇添足时,他忽然道:“夫人病了这一场,思虑事情,倒是比往日周全细致了许多。”
我心下一凛。果然,还是引起了注意。
林薇适时地插话进来,语气娇憨自然:“父亲不知道,母亲病中时常自责,说是这些年未能替父亲分忧,反成了拖累。如今身子见好,自然是恨不得将功补过,多替父亲、替祖母分担些。”
陆霆的目光在林薇天真烂漫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移回我低垂的眉眼间,那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便依夫人所言去办吧。只是……务必要拿捏好分寸,莫要落了人口实。”
“妾身明白,定会谨慎行事。”我屈膝行礼,心中一块大石稍稍落地。
“还有,”他补充了一句,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分量,“若母亲那边因此事为难于你,可来告知于我。”
这是……给予支持,甚至是一种隐晦的承诺?
“谢夫君体恤。”
从书房出来,一路走回暖阁,我脚下都有些发飘,像踩在云端。
“我们这算是……初步达成战略合作意向了?”我看向林薇,仍有些不确定。
“算是拿到了‘试点项目’的授权。”林薇眼睛亮得惊人,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他不仅默许了我们插手此事,还承诺会在老夫人那边给我们撑腰。这说明,第一,他确实对纳妾兴致缺缺;第二,他认可了我们处理此事的‘能力’和‘态度’。”
“可他最后那句‘思虑周全了许多’,分明是起了疑心。”
“疑心或许有,但未必是坏事。”林薇分析得头头是道,“原主柳若薇可能真就是个不善筹谋、逆来顺受的性子。我们病后‘幡然醒悟’,变得‘懂事’、‘想为家分忧’,这种转变虽然突兀,但放在‘大病一场’的背景下,反而更容易被接受——只要我们不做出太出格、太不符合时代认知的事。”
回到听雪轩,关上门,我们立刻投入“劝退陈芷兰专项计划”的细化工作中。
“第一步,发出邀请。”林薇重新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借口嘛……眼下时近深冬,就说侯府梅园的几株绿萼梅打了花苞,不日将开,特邀陈小姐过府,共赏早梅,品鉴新茶。”
“然后呢?茶会上如何‘不经意’?”
“喝茶闲聊,信息要像水一样,慢慢渗进去。”林薇在纸上列出要点,“第一,暗示侯爷公务如山,常宿外院书房,回内宅的时候屈指可数。第二,点明侯爷性情喜静,最厌后宅妇人搬弄口舌、争风吃醋。第三,透露老夫人虽有心,但侯爷极有主见,此事绝非老夫人一厢情愿便能成。第四……”
她笔尖顿了顿,抬眼看向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第四,可以‘感慨’地提起,侯爷虽与妾身不算亲密,但对正室该有的尊重体面,却是给足的,多年来不曾有半分逾越怠慢。”
“这是给她描绘一幅‘冷宫图景’。”我明白了,“让她知道,就算进来了,面对的也是无尽的冷清、严肃的丈夫、复杂的人际,还有一个地位稳固、受着尊重的正室。”
“没错。”林薇搁下笔,“若她是个聪明且本就不太情愿的姑娘,自然会知难而退。若她是个野心勃勃、自信能扭转乾坤的……那我们再启动B计划。”
“何时发出邀请?”
“三日后。”林薇掐指算了算,“明日我们先去老夫人那儿‘报备’,就说侯爷同意暂缓,但也愿意让陈小姐多来走动,彼此了解。这样既给了老夫人希望,又为我们后续操作留足了余地。”
“老夫人会信这套说辞?”
“有陆霆那句‘依夫人所言去办’做背书,她不信也得信几分。”林薇显得很有把握,“而且我们主动揽事,表现得比她还积极,她反而不好再步步紧逼。”
正低声商议着,外间传来秋杏的叩门声:“夫人,颐安堂的孙嬷嬷来了,说老夫人请夫人过去叙话。”
我和林薇交换了一个眼神。消息传得真快。
“我陪母亲一道去。”林薇立刻起身。
颐安堂内,老夫人端坐在暖榻上,手里虽捻着佛珠,脸色却不大好看。孙嬷嬷垂手立在榻边,眼观鼻,鼻观心。
“母亲。”我依礼问安,在林薇的搀扶下于下首绣墩坐了。
“霆儿昨日来过。”老夫人开门见山,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话是说得很硬。可陈家那边,今早又递了话过来,陈夫人热络得很。若薇,你来说说,这事儿如今该如何收场?”
我垂下眼帘,声音温顺:“夫君确有他的难处。初归京师,圣眷方隆,边关也未必长久安稳,此时若大张旗鼓纳妾,恐惹朝野非议。不过夫君也并非全然不顾母亲心意,只是觉得眼下时机欠佳,需要些时日缓冲。”
“缓冲?缓冲到几时?”老夫人追问,佛珠捻得快了些。
“这……需看朝中局势与边关动静。”我斟酌着措辞,“不过儿媳想着,陈家既然这般热切,也不好冷了人家的心。不若请陈小姐多来府里走动,赏花品茶,彼此熟稔。一来全了陈家颜面,二来……若真有缘分,日后也好说话,不至于太过生分。”
老夫人脸色稍霁,打量着我:“你……当真愿意让她常来?”
“为侯府计,为夫君分忧,儿媳自然愿意。”我语气诚挚,抬眼看向老夫人,“只是夫君那边,还需母亲与儿媳一同,慢慢劝说。母亲也请宽心,莫要过于焦急,以免适得其反,伤了母子情分。”
这话显然说到了老夫人心坎里。她叹了口气,眉间忧色未散:“我何尝不知霆儿脾气硬,逼急了反而不美。只是我这心里……你瞧瞧,二房三房,枝枝叶叶的,唯独你们长房……”
“是儿媳无用,累母亲挂心了。”我适时地露出黯然与歉疚之色。
“罢了罢了。”老夫人摆摆手,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既然你愿意操持张罗,那便依你。过几日,就请陈小姐来赏梅吧。你……也好好与她相处。”
“儿媳遵命。”
从颐安堂出来,林薇搀着我,边走边低声道:“稳住了。老夫人这边暂时安抚下来,我们也拿到了‘操作许可证’。接下来,就看陈芷兰那边了。”
“但愿她……真是个明白人。”我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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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陈芷兰果然如约而至。
此次只有她一人,陈夫人遣人递了话,称偶感风寒,不便前来——是真是假,无从得知,或许也是有意给女儿创造单独接触的机会。
梅园中,几株老梅虬枝盘结,枝头果真疏疏落落地绽开了些淡绿近乎白的花苞,在冬日清冷的空气里,散发着极其幽微的冷香。景致是极雅致的,只是那寒意也透骨。
暖亭早已布置妥当,四角摆了炭盆,铺了厚毡。林薇以“年纪相仿,有话聊”为由,亲亲热热地拉着陈芷兰挨着坐了。我作为长辈,端坐主位,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与温和。
初沸的雪水沏开顶尖的顾渚紫笋,茶香袅袅。林薇先开了口,语气活泼:“芷兰姐姐,听说你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真是让人羡慕得紧。我就不成了,从前只知道顽皮,如今想学,倒觉得笨手笨脚,来不及了。”
陈芷兰抿唇浅笑,笑容标准得无可挑剔:“妹妹年纪尚小,此时用功正当时。我倒羡慕妹妹,性情烂漫天真,最是讨人喜欢。”
“我这是被惯坏了。”林薇吐了吐舌头,一派娇憨,“父亲长年戍边,难得归家,母亲又总怜我体弱,事事纵着,才养成这般跳脱性子。对了,姐姐将来若出阁,心中可曾盼过,要寻个怎样的郎君?”
又是这直白到近乎莽撞的问题。
陈芷兰颊边飞起两抹淡红,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妹妹……又说笑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岂容女儿家妄议。”
“我是认真的呀。”林薇凑近些,声音压低,却足以让亭中人都听得清楚,“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婚事自然由长辈做主。可若能选,谁不盼着夫君是个知冷知热、能说说体己话的贴心人呢?可惜啊……”
她拖长了调子,幽幽叹了口气:“像我父亲那样,终日忙于公务,十天半月见不着人影是常事。偶尔回来,也是肃着一张脸,话都说不上三句。母亲这些年,守着这偌大的院子……”她顿了顿,飞快地瞥了我一眼,语气里带上真切的心疼,“我看着,都替母亲觉得冷清。”
陈芷兰随着她的话,抬起眼睫,飞快地看了我一下。那目光复杂,有关切,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物伤其类。
我适时地露出一个温和中带着些许落寞的笑意,轻斥道:“云舒,不可胡言。你父亲忠君卫国,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我们该为他骄傲才是。”
“女儿知道的。”林薇嘟囔着,却依旧固执,“道理都懂,可我就是觉得……反正我将来,定不要嫁这样整日不见人影、冷冰冰的夫君,闷也闷死了。”
陈芷兰默默端起茶盏,小口啜饮,目光落在亭外嶙峋的梅枝上,有些飘忽。
我放下茶盏,声音放得轻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平淡:“陈小姐莫要见怪,云舒这孩子,是我疏于管教了。不过她说的,倒也是实情。侯爷常年在外,我在府中……确实习惯了清静。有时想想,若他身边能多个人,陪他说说话,替他分分忧,也是好的。只是侯爷性子……喜静,不惯后宅人多口杂,更厌烦那些争风吃醋的琐事。”
陈芷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轻声问:“侯爷他……待夫人,想必是极敬重的吧?”
“相敬如宾。”我答得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侯爷是重责任、守礼法之人,该给的体面,从未少过。只是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心思……总不在这后宅方寸之间。这么多年,我也惯了。”
这话说得留白甚多,却勾勒出一幅清晰的图景:丈夫给予尊重却无温情,妻子习惯孤独与冷清,后宅生活如同一潭不起波澜的深水。
陈芷兰又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夫人……贤德。”
之后的茶话,气氛便有些微妙的凝滞。陈芷兰的话明显少了,更多时候只是安静聆听,偶尔附和。林薇则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又“不经意”地透露了几桩关于陆霆的“小事”——诸如治军极严,下属稍有过失便重罚不贷;饮食起居极有规律,不喜人打扰;厌恶浓郁的脂粉香气,嫌其俗艳扰人清静云云。
每说一桩,陈芷兰纤长的睫毛便轻轻颤动一下,捧着茶盏的手指,也无意识地收紧一分。
赏梅茶会,便在这样一种看似融洽、实则暗流隐隐的氛围中结束了。陈芷兰行礼告辞时,神色间那份初来时的端庄得体中,掺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与疏离。
送走她,回到听雪轩,关上房门,我才长长舒了口气。
“如何?”我看向林薇。
“动摇的迹象很明显。”林薇很笃定,“她最后看你的眼神,不是嫉妒,不是算计,更像是……同情,以及一种‘幸好不是我’的隐约庆幸。如果她本就不愿跳这火坑,我们给的这些信息,就像一盆接一盆的冷水,足够浇灭她最后一点侥幸了。”
“若她回去,当真跟家里表明了不愿呢?”
“那便是最好的结果。”林薇眉眼舒展,“陈家若真心疼女儿,自会寻个体面借口推了这桩事。老夫人那边,我们也有话回:陈小姐似乎性情柔怯,不适应侯府环境,强扭的瓜不甜。”
一切似乎都朝着我们预期的方向发展。
然而,入夜之后,怀中的玉佩,再度毫无征兆地灼热起来。
这一次,热得不同寻常。仿佛有一团火在玉佩中心燃烧,烫得我心口肌肤发疼。我惊惶地将它掏出,入手却依旧是温凉的玉质,只是那内部流转的、无形的灼热感,无比真实清晰。
与此同时,一些破碎凌乱、光怪陆离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一个身着素雅古装、背影单薄的女子,独立于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梅林之中,仰头望着灰暗的天空,肩头落满雪花;她手中紧紧攥着一块玉佩——正是我手中这块并蒂莲佩——忽地用力摔向坚冰,玉佩应声碎裂,莲瓣四分五裂;最后,是玄真子绢纸上那些墨字,在熊熊火光中扭曲、升腾,化为灰烬……
“晓晓!”林薇听到我的抽气声,疾步从次间过来,“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我将依旧温凉、内里却仿佛岩浆涌动的玉佩递给她,声音发颤:“它……又来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烫。还有……那些画面……”
林薇接过玉佩,凝神感应,眉头越蹙越紧:“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不热,也没有画面。”她抬头看我,眼神严肃得可怕,“你看到的女子,是柳若薇?”
“看不清脸……但感觉很悲伤,很绝望。”我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那些画面带来的情绪冲击残留不去,“还有玉佩碎裂……玄真子的绢纸被烧……”
林薇将玉佩递还给我,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玄真子说这玉佩‘内蕴乾坤,有贯通时空之异’。或许,它不仅仅是一把‘钥匙’,还可能……承载着某些记忆碎片,或者,预示着某种与它紧密相关的未来?你看到的,可能是原主柳若薇深埋心底的某个绝望时刻,也可能是……这玉佩本身命运的某种昭示?”
“玉佩碎裂?”我握紧手中温润的玉石,指尖冰凉,“那意味着什么?我们的‘穿越’会终结?还是……会发生更可怕的事?”
“我不知道。”林薇摇头,目光紧紧锁住玉佩,“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东西,比我们最初想的要复杂得多,也可能……危险得多。我们必须更加谨慎,也要更快地弄清楚它的全部秘密。”
我将玉佩紧紧贴在心口,那温凉的触感之下,仿佛能感受到另一个灵魂不甘的悸动,和一种未知命运逼近的、沉甸甸的压迫感。
窗外,夜色如墨,深不见底。
我们在这场时空错位的冒险中,似乎刚刚撬开了一条缝隙,窥见一丝合作的微光。
然而,怀中这枚愈发诡异的玉佩却在无声地警告:平静的水面下,或许正酝酿着足以吞噬一切的、真正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