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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侍郎小姐与“鉴茶”初体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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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后的第二日,侯府的热闹劲儿还没完全散去,只是那热闹底下,暗流的方向悄悄变了。
下人们撞见我时,腰弯得更低,笑容更殷切,回话时“夫人”二字叫得格外清脆——昨夜陆霆在席间那句“不急”和随后独独给我的那份“体恤”,像一块投入静湖的石头,涟漪虽轻,却足以让敏锐的鱼儿感知到水波的流向。这深宅大院,最不缺的就是察言观色的本事。
“瞧见没?这就是现实。”林薇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一柄玉梳,慢条斯理地帮我通着长发,声音压得低低的,“‘丈夫’的态度,就是风向标。不过别高兴太早,今天正主儿要登场,老夫人的戏台子都搭好了,绝不会唱空城计。”
我对着昏黄的铜镜,将昨夜陆霆送的那支白玉兰花簪,仔细插入梳好的发髻。簪子素净温润,恰好中和了头上其他几件金饰的耀目光彩,配上身上浅碧色素面杭绸褙子,倒是符合“病后喜静”的设定。
“你说那位陈小姐,会是个什么路数?”我端详着镜中陌生又熟悉的脸,问。
“十六岁,侍郎嫡女,能被老夫人看中,想必是照着《列女传》模板长起来的,‘贞静贤淑,德言容功’样样拿得出手。”林薇放下梳子,拿起妆台上的螺黛,却没急着画,唇角噙着一丝凉薄的笑意,“搁咱们那儿,就是标准白富美,现在要来应聘‘侯爷妾室’这个高潜力岗位。”
我被这现代比喻噎了一下,忍不住笑:“那我们算什么?面试官?还是原配防伪稽查?”
“我们啊……”林薇顿了顿,眼睛忽然一亮,凑近些,声音里带了点恶作剧的兴奋,“我们可以现场编纂一套‘古代深宅鉴茶指南’。”
“鉴什么茶?”
“绿茶啊。”林薇挑眉,眼底闪着狡黠的光,“那些表面清纯无辜、内里弯弯绕绕,看着弱不禁风、实则目标明确的类型。咱们给这位陈小姐来个‘岗位适应性测评’,看看她到底是真心实意想跳这个火坑,还是被家族推出来走个过场,又或者……是个深藏不露的‘王者’段位。”
“怎么测?”我也来了兴趣。
“简单。”林薇掰着手指,一条条数过来,“第一,观其神色。看她对陆霆是羞涩期待,还是避之唯恐不及。第二,听其言语。是句句不离女德妇功,还是偶尔泄露出一点真实念头。第三,察其互动。对老夫人是刻意逢迎,还是保持恰好的恭敬距离。第四嘛……”
她凑到我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声音轻得像羽毛:“我们可以,给她设个小小的‘情境测试’。”
我心头一跳:“你想干嘛?别玩脱了。”
“放心,不害人,只是试探。”林薇笑得像只偷到腥的猫,“比如,‘不经意’地透露一点陆霆的‘特殊习惯’或‘边关带来的脾性’,看她作何反应。若是立刻表现出‘妾身万死不辞’的柔顺,那是真有意;若是犹豫、退缩,甚至眼底流露出惧色,那多半非她本愿。”
“这……会不会有点不厚道?”我迟疑。
“总比她真进了门,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演宫心计强。”林薇正了神色,“我们不是在挑选敌人,是在评估潜在风险系数。若她只是个想寻个安稳归宿、混口富贵饭吃的可怜人,我们说不定还能帮她一把,让她离这潭浑水远点。可若她是个野心勃勃、立志要搅动风云的……”
她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穿越不过几日,算计人心、评估风险,竟已成了生存本能。但林薇说得对,在这里,心软可能意味着万劫不复。
午时刚过,前院便传来通传:兵部侍郎陈夫人携女已至府门。
老夫人亲自到二门相迎,我和林薇作为“需静养”的儿媳孙女,只需在戏台对面专设的暖阁里等候——这安排颇微妙,既让我们“露面”以示重视,又不至于全程陪同显得过于劳累,正合了“体弱”之名。
戏台搭在花园水榭旁,背倚嶙峋假山,面朝一池残荷,景致是极风雅的。对面的暖阁三面开窗,挂着厚实的锦缎帘子挡风,里面银炭烧得正旺,暖意熏人。
我们到暖阁时,二夫人周氏和三房张氏已在了。周氏见我,含笑点头,目光比昨日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亲近。张氏则低头专心摆弄腕上一只绞丝金镯,神色莫辨。
“陈夫人是老夫人娘家那边的远亲,平素走动不算频繁。”周氏挨着我坐下,轻声细语,“陈家这位小姐,我也是头回见,只听说是嫡出的,模样性情都是拔尖儿的。”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笑语,帘子被丫鬟高高打起。
老夫人引着两位客人进来了。走在前头的妇人约莫四十出头,圆脸富态,穿戴得体而不逾矩,笑容满面,透着长袖善舞的精明。她身后半步,跟着一个少女,想必就是今日的主角,陈芷兰。
只一眼,我便明白了老夫人为何属意于她。
十六岁的年纪,恰似枝头初绽的粉桃,娇嫩鲜妍。一张标准的鹅蛋脸,柳眉弯弯,杏眼含情,唇不点而丹。她穿着一身淡粉色绣折枝梅花的交领襦裙,外罩月白色缠枝莲纹比甲,头发梳成未嫁少女常见的垂鬟分肖髻,只斜簪了一支珍珠步摇,行动间珠串轻晃,漾出细碎柔光,更添几分我见犹怜的娇柔。
但最打眼的,是那份仿佛用尺子量过的仪态——莲步轻移,裙裾纹丝不动;屈膝行礼,弧度完美无瑕;唇角含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端庄,秀丽,知书达理,所有形容大家闺秀的词搁在她身上,都显得恰如其分。
“这便是若薇吧?”陈夫人笑容可掬地看向我,语气熟稔,“常听老夫人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美人儿,就是瞧着单薄了些,可得好好补补。”
我起身,依礼微微一福:“陈夫人安好。”
“这是小女,单名一个芷字,表字兰卿。”陈夫人将女儿轻轻往前带了带,“兰儿,快见过侯夫人。”
陈芷兰上前,屈膝行礼,动作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芷兰见过夫人,夫人万福金安。”
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带着少女特有的甜润。
“陈小姐快请起,不必多礼。”我虚扶一把,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果真是好模样,好气度。”
林薇在一旁也行了个平辈礼,声音清脆:“芷兰姐姐好。”
陈芷兰转向林薇,杏眼微弯,笑意盈盈:“这位便是云舒妹妹吧?老夫人总夸妹妹灵慧可人,今日得见,方知所言非虚。”
几句话,面面俱到,礼数周全,任谁也挑不出半分错处。
只是,我留意到,她在说“老夫人总夸”时,眼睫极快地颤动了一下,余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老夫人所在的方向——那是一种下意识的观察与确认。
各自落座后,戏尚未开锣,老夫人便拉着陈芷兰的手,闲话家常。
“兰儿今年有十六了?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
“回老夫人,只胡乱认得几个字,略读过《女诫》、《内训》,闲时也翻些诗词杂集,解解闷罢了。”陈芷兰垂眸应答,姿态恭顺温婉。
“女红针黹可还拿手?”
“母亲闲暇时教导过一些,会做些简单的绣活,登不得大雅之堂。”
“管家理事呢?可曾学过?”
“跟着母亲看过几日账本,只是资质愚钝,尚未窥得门径。”
一问一答,皆是标准闺秀教科书式的回应。老夫人听得频频点头,眼里的满意几乎要溢出来。
林薇挨着我,借着捧起茶盏啜饮的动作,用气音极快地说:“标准答案,倒背如流。但看她的手。”
我顺势望去。陈芷兰一双纤手规矩地叠放在膝上,十指葱白,指尖染着淡淡的凤仙花汁。然而,右手食指与中指的指侧,有着一层薄而均匀的茧子——那是常年执笔书写留下的印记。
“她说‘只胡乱认得几个字’,可这手上的茧,没个三五载每日勤练,磨不出来。”林薇的声音几不可闻,“要么是过分自谦,要么……就是有意藏拙。”
就在这时,陈芷兰仿佛察觉到我们的目光,抬眼望来,对我们展颜一笑,眼神清澈见底,一派天真无邪。
戏,开锣了。
今日唱的是全本的《牡丹亭》,婉转缠绵的昆腔在水面与假山间幽幽回荡。我其实半懂不懂,只努力做出专心聆听的模样。林薇则扮演起好奇少女,不时侧身向周氏请教一两句戏文典故。
陈芷兰安坐于老夫人身侧,时而为老夫人添上半盏热茶,时而低声细语地讲解某句唱词的出处,声音轻柔悦耳,既不会喧宾夺主,又恰到好处地展露了腹中诗书。
中场歇息时,丫鬟们鱼贯而入,奉上新沏的香茗并四色精巧茶点。
林薇忽然“哎呀”轻呼一声,手中那盏雨前龙井像是没拿稳,半杯茶水泼洒出来,尽数浇在了她藕荷色的裙摆上,晕开深色一团。
“怎么这般毛躁?”我蹙眉,作势要起身。
“不妨事,母亲安坐。”林薇已站起身来,裙上水渍明显,“我去后面厢房换身衣裳便来。”她说着,转向陈芷兰,语气带点不好意思的恳求,“芷兰姐姐,我一个人去怪没意思的,可否劳烦姐姐陪我走一趟?”
陈芷兰显然没料到这一出,微微一愣,但随即唇边笑意不变,温声道:“自然可以,妹妹请。”
老夫人看了一眼林薇的裙子,点头允了:“快去快回,仔细着凉。”
林薇亲亲热热地挽起陈芷兰的手臂,两人相携着出了暖阁。
我心下了然——这是林薇制造“一对一深度访谈”的机会。
约莫一刻钟后,两人回来了。林薇换了身杏子黄的襦裙,陈芷兰依旧是一派温婉娴静,看不出丝毫异样。
落座后,林薇借着给我递一块桂花糖糕的时机,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有、趣。”
戏又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我却再难集中精神,满脑子都是林薇那句“有趣”究竟是何含义。
直到戏散人走,送别了陈夫人母女,回到听雪轩紧闭房门,林薇才揭晓谜底。
“我试探她了。”林薇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发现新线索的兴奋,“我故意跟她说,听府里老人闲话,侯爷在边关待久了,脾性冷硬,治军极严,对待府里下人怕是也……你猜她如何?”
“如何?”
“她先是一怔,随即垂下眼睫,轻声说‘为将者威严,乃御下之道’。”林薇模仿着陈芷兰温软的语调,随即话锋一转,“但我瞧见,她搁在膝上的手,把帕子攥紧了,指节都泛了白——那是紧张,甚至可能是畏惧。”
我若有所思。
林薇喝了口茶,继续道:“然后我又‘无意’提起,说侯爷待母亲倒是极好,昨夜还特意送了上好的补品和簪子过来。她笑着应和,说是应当的。可那一瞬间,她眼底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了一下,快得几乎抓不住。”
“所以?”
“所以,她对陆霆,至少不是满心欢喜的期待,甚至有惧怕。”林薇分析着,指尖轻轻点着桌面,“最后,我问她,若是将来出阁,希望寻个怎样的郎君。她答得滴水不漏:‘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家不敢妄议’。标准答案,对吧?可我紧接着说,我倒盼着将来夫君能知冷知热,闲暇时能陪我说话解闷,像戏文里唱的才子佳人那般。她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细语地回我:‘妹妹……真是好福气’。”
林薇看向我,目光灼灼:“你品,你细品。这句‘妹妹真是好福气’,背后是什么?”
我沉吟片刻:“她是羡慕?是觉得自己没那个福气,所以语气里才带出那点怅惘?”
“没错!”林薇轻轻一击掌,“这个陈芷兰,表面是教科书般的完美闺秀,内里恐怕藏着个有点诗情画意、却又清醒知道自己处境的聪明姑娘。她来侯府这一趟,十有八九是家族安排,身不由己。”
“那她……是敌是友?”
“暂时难下定论。”林薇靠回椅背,陷入思索,“但至少,不像那种野心勃勃、不择手段要往上爬的类型。我们可以继续观察,甚至……若时机合适,未尝不能暗中推一把,让她远离这是非之地。”
“怎么推?”
“比如,让她‘偶然’得知,侯爷近期并无纳妾之意,且态度坚决。”林薇摸着下巴,“或者,制造点小意外,让她在陆霆面前‘表现不佳’?不过后者风险太高,万一弄巧成拙,反而引起陆霆注意,那就麻烦了。”
正商议间,门外传来秋杏小心翼翼的禀报声:“夫人,侯爷身边的长随过来传话,问夫人此刻是否得闲,侯爷想与夫人说几句话。”
我和林薇同时一怔。
陆霆要单独见我?现在?
“就说夫人刚用了药,正要歇……”林薇反应极快,便要替我回绝。
“侯爷吩咐了,”门外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正是陆霆身边常跟着的那个亲随,“若夫人身子不适,侯爷可过来探望。”
话说到这份上,再无推脱余地。
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对林薇使了个眼色,扬声道:“请回禀侯爷,妾身稍后便到。”
林薇迅速帮我理了理鬓发和衣裙,压低声音飞快嘱咐:“随机应变,谨记你的人设。若他提起纳妾,照旧推给老夫人和他自己决断,但语气可以……更落寞一点。”
“落寞?”
“就是那种‘夫君长年在外,妾身独守空院,说不寂寞是假的,但也不敢奢求’的调调。”林薇轻轻推了我一把,“去吧,我就在这儿,竖着耳朵听动静。”
我随着那亲随,穿过夜色渐浓的回廊,一路来到前院的书房——陆霆在府中处理事务、偶尔歇息的地方。
书房轩敞,陈设却简练。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紫檀书架,塞满了各式典籍舆图;另一面墙上,悬着一柄古朴长剑和一张巨大的边关形势图。陆霆坐在宽大的黑漆书案后,正就着明亮的烛火阅览一份公文,闻声抬起了头。
“坐。”他指了指书案对面的一张圈椅,语气平淡。
我依言坐下,眼观鼻,鼻观心,静候他开口。
陆霆将手中公文搁下,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忽然问道:“今日的戏,可还入眼?”
“戏文精妙,唱腔婉转,只是妾身愚钝,未能全然领会其中深意。”我谨慎答道。
“陈家那位小姐,”他话锋一转,直接切入核心,“你觉得如何?”
来了。果然是为这事。
我指尖微微蜷缩,按着预设好的剧本,面上适时浮起一层恰到好处的黯淡,声音放得轻而缓:“陈小姐仪态端方,谈吐文雅,是极好的。”
“只是‘极好’?”他追问,目光深邃。
我抬起眼睫,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语气里掺入一丝几不可察的艰涩:“老夫人……眼光自然是好的。妾身……妾身只盼夫君身边能有妥帖人悉心照料,如此,妾身便也能安心了。”
这话说得我自己都觉着虚伪,但“贤惠大度”的人设不能崩。
陆霆沉默下来,只有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叩击,发出规律而沉实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是在敲打紧绷的空气。
“若薇,”他忽然唤了原主的名字,声音比刚才低了些,“你我夫妻十六载,聚少离多。这些年……你可曾怨过我?”
我心头猛地一跳。这问题太过私人,也太过突然,完全不在预演范围内。怎么答?说“不怨”太假,说“怨”又不符合时代对贤妻的要求。
电光石火间,我选了最安全也最模棱两可的回答:“夫君为国戍边,忠义之举,天下敬仰。妾身……不敢有怨。”
“不敢怨,”陆霆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喜怒,“那便是心中有怨了。”
我心头一紧,正待辩解,他却继续说了下去,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这些年,你独自在府中,上有母亲,中有妯娌,下有仆役,还要打理一应琐事……不易。我都知道。”
我愣住了。他知道?他知道什么?知道原主柳若薇在府中的艰难处境?
“你性子软,不喜争执,凡事能忍则忍。”他的声音平缓,像在陈述一个事实,“这场大病……或许也是积郁所致。倒是让我想明白了一些事。”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边,背对着我,高大的身影被烛光投在墙上,拉得很长:“纳妾之事,母亲提过不止一次。从前我总觉得,不过是后宅添个人口,你若不愿,推了便是。但这次回来,见你病弱至此……”
他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若薇,你且与我说句实话。你心里,可是真的愿意我纳妾?”
大脑在那一刻高速运转。这是陷阱?是试探?还是他真想知道答案?说“愿意”,显得虚伪且可能引他反感;说“不愿意”,又可能被扣上善妒不贤的帽子。
千钧一发之际,我遵从了内心最真实的感受,也或许,是这具身体里残留的、属于柳若薇的一丝不甘。
“妾身……”我声音微微发颤,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膝上的丝帕,那是真实的紧张,“妾身不愿。”
我抬起眼,勇敢地(或者说,破罐子破摔地)迎上他的目光,继续道,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可若为了侯府子嗣传承,为了夫君身边有人能细致照料……妾身,不敢不愿。”
说完,我立刻低下头,肩膀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这一次,不全是演技。
书房里陷入长久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许久,我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起来吧。”陆霆的声音响起,比方才柔和了些许,“我……明白了。”
我依言起身,却仍不敢抬头。
他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目光却仍落在我身上,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无奈,似乎还有一丝……歉疚?
“纳妾之事,往后不必再提。”他开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身子要紧,安心静养便是。府中杂务,若觉吃力,尽可让二弟妹分担。若遇难处……”
他顿了顿,目光与我相接:“可直接来寻我。”
这是……承诺?还是客套?
“谢夫君体恤。”我屈膝行礼,心中波澜起伏。
“回去吧。”他重新拿起那卷公文,目光却未移开,“夜凉,添件衣裳。”
我退出书房,直到走出院门,被初冬夜晚的冷风一激,才长长地、彻底地吐出一口憋闷已久的浊气。
林薇果然等在回廊的阴影处,见我出来,立刻快步迎上,压低声音:“如何?”
我将书房里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复述给她听。
林薇听完,眉头紧紧蹙起,半晌没说话。
“他为何特意要问你‘真心话’?还许你‘可直接来寻我’……”她喃喃道,眼里满是思索,“这不像是单纯为了应付老夫人而做的表面文章。”
“你觉得他是怎么想的?”
“两种可能。”林薇竖起两根手指,“第一,他对原主柳若薇确有几分愧疚,想以此弥补。第二,他需要一个稳定、懂事、不给他添乱的正妻来平衡后宅,所以先给予安抚和承诺,换取你的配合与忠诚。”
“你觉得哪种更像?”
“信息太少,难以断言。”林薇摇头,“但无论如何,他目前释放的信号是积极的,至少暂时和我们站在了同一战线。我们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巩固这份……脆弱的‘同盟’。”
“怎么巩固?”
林薇眼珠转了转,闪过一丝精光:“他不是让你‘安心静养’吗?我们就好好‘养病’。但偶尔,可以不着痕迹地让他看到我们的‘用处’——比如,替他化解一些来自老夫人那边的小压力,或者,留意一些他可能关心、却无暇顾及的府中琐事,适时提醒。”
我懂了。这是要扮演一个“省心、懂事、且有价值”的合作伙伴,让陆霆觉得,维持现状远比引入新变量(妾室)来得划算。
“那陈芷兰那边呢?”我想起那位眼神清澈却未必简单的侍郎小姐。
“既然陆霆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暂且不提’等于短期冻结。”林薇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我们可以想办法,把这个信息‘委婉’地传递给陈小姐。比如,下次她若再来,让春桃或秋杏‘随口’说起,侯爷近来忙于军务朝政,对旁事概无兴趣……聪明人,自然懂得弦外之音。”
回到听雪轩,夜色已浓。
晚膳时,春桃借着布菜,悄声带来新消息:老夫人下午送走陈夫人母女后,在颐安堂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摔碎了一只心爱的甜白釉茶盏。起因正是陆霆态度强硬,明确表示近期绝无纳妾打算,请老夫人勿再费心。
“侯爷当真如此说?”我微讶。
“千真万确。”春桃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隐秘的兴奋,“孙嬷嬷就在外头伺候,听得真真切切。侯爷说:‘儿子的私事,儿子自有分寸,母亲年事已高,不必为这些琐事过度操劳,伤了心神。’”
强硬,直接,甚至带着点不容置喙的警告意味。
我对陆霆的认知,又深了一层。这个男人,不仅在外是统帅千军的将领,在内宅,也绝非任人摆布的傀儡。他有自己的意志和决断,并且不惮于表现出来。
这或许是件好事——只要我们不去触碰他的逆鳞。
夜深人静,我再次取出怀中那枚并蒂莲玉佩。
今日与陈芷兰相处时,这玉佩在怀里隐隐发烫,尤其是在她靠近我、或与我对视的瞬间。那热度不同于往日梦中的温煦,更像是一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警示。
而与陆霆在书房独处时,玉佩也曾发热,感觉却温和平缓得多,像是在……确认什么?
我将这异样告诉了林薇。
“它似乎……能感应到什么。”林薇接过玉佩,对着烛火反复端详,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面,“陈芷兰靠近时有反应,陆霆靠近时也有,但‘感觉’不同。这玩意儿,该不会真像游戏里的探测器,能分辨人的‘气场’或‘意图’吧?”
“玄真子留书说它‘内蕴乾坤,有贯通时空之异’。”我想起绢纸上那些玄乎的字句,“或许,它还能感知灵魂的特质?”
我们同时想到一种可能:原主柳若薇的灵魂或许也非同寻常,所以玉佩与她(或者说,与这具身体)有特殊感应。而我们这两个“异世之魂”占据了身体,玉佩同样能察觉到异常。
那么陈芷兰呢?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代闺秀,为何也会引动玉佩?
“除非……她身上也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异常’。”林薇沉吟,“或者,她接近我们,本身就别有目的?”
“一个十六岁、养在深闺的侍郎小姐,能有什么目的?”我难以置信。
“不知道。”林薇摇头,将玉佩递还给我,“但玉佩的反应不会毫无缘由。这个人,我们需要多留几分心眼。”
我将玉佩贴身收好,那温热的触感似乎更明显了些。忽然想起一事:“对了,陆霆说‘若遇难处,可直接来寻我’。这话,是客套,还是当真?”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林薇挑眉,眼底掠过一丝跃跃欲试的光。
“试?怎么试?”
林薇笑了,那笑容让我想起她从前怂恿我去做某件离谱事时的神情。
“比如,明天就以‘静养中诸多困惑’为由,去请教他:作为侯府主母,该如何‘委婉而得体’地,应对老夫人持续不断的……‘关怀’与‘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