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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夜探与迷雾重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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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芷兰之事,暂且算是按下了暂停键。
据春桃从门房婆子那儿辗转听来的闲话,陈小姐回府后便“病”了,说是那日赏梅吹了风,染了寒症,需得闭门静养些时日。陈夫人那边再未递过帖子,老夫人虽在颐安堂唉声叹气了几回,念叨着“缘分浅薄”,却也无可奈何,只吩咐库房挑了两支老参送去陈府“聊表慰问”。
侯府表面上,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与平静。
然而我与林薇心知肚明,这平静不过是假象,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海面上那层虚假的、令人不安的宁谧。玉佩的异动愈发频繁,不再仅仅是发热,有时会在夜深人静时,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蜂鸣般的震颤,紧贴着我的皮肤,唯有我能感知。而那些强行闯入脑海的破碎画面,也愈发清晰连贯:梅树下那单薄的身影,肩头颤动,是在无声啜泣;玉佩碎裂时,迸射出的不再是寻常玉石的光泽,而是一种幽邃得近乎妖异的、流转的淡蓝光晕。
更让我心神不宁的,是那些纠缠不休的梦境。
并非寻常光怪陆离的乱梦,而是仿佛身临其境、带着明确场景与对话的“记忆回放”。梦中,我(或者说,是这具身体承载过的某个意识)总是置身于一座清幽古朴的道观。脚下是湿滑的苔痕斑驳的青石阶,两旁古松遒劲,松涛阵阵,空气里弥漫着清苦的檀香气息。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背影佝偻的老者,始终不肯转过身来,只传来苍老而悠远、仿佛从另一个时空飘来的声音:“此玉非凡物,非福非祸,唯心所驭。若薇,你执念缠心,如丝缚茧……”
每每到此,梦境便戛然而止,像是被无形的手硬生生掐断。惊醒时,总是一身黏腻的冷汗,怀里的玉佩兀自散发着未散尽的余温。
“这绝对是原主柳若薇的记忆碎片。”林薇听完我带着颤音的叙述,斩钉截铁,“那座道观,十有八九就是青云观。那老者,必是玄真子无疑。他是在警告她。”
“可她一个深闺妇人,能有什么了不得的‘执念’?”我百思不得其解,“从我们搜集到的信息看,她的人生轨迹堪称古代淑女模板:出身尚可,嫁入高门,相夫教子——虽无子。日子或许寂寞,但何至于让一个道士用这般凝重的语气警示?”
林薇托着下巴,眼神锐利如探针:“也许……她的‘执念’,和我们一样?”
我心头猛地一跳,一个荒诞却又无比合理的猜想浮出水面:“你是说……她也想‘回去’?回到她本来的世界?”
“如果她也是‘外来者’,这个解释最通。”林薇点头,语速加快,“这块玉佩,可能就是她找到的‘钥匙’或者‘媒介’。但玄真子说她‘魂光愈弱’,警告‘反噬’……这意味着什么?是穿越本身需要付出巨大代价?还是使用玉佩的方法不对?”
“我们需要知道更多。”林薇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关于青云观的确切位置,关于玄真子的下落,关于这块玉佩真正的来历和用法。这些,光靠猜测和零碎梦境不够。”
“怎么查?我们连这侯府的大门都难迈出去。”我苦笑。
林薇却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我,嘴角勾起一个让我顿生不祥预感的弧度:“谁规定查东西,就一定要出门?”
是夜,子时三刻。
整个侯府沉入最深的睡梦,只有远处隐约传来巡夜家丁单调的梆子声,和灯笼昏黄的光晕在窗纸上拖出的、一晃而过的影子。
我和林薇早已换上从衣柜最底层翻出的深色旧衣——料子厚实粗糙,颜色是近乎墨黑的靛青,行动时几乎摩擦不出声响。头发紧紧绾成最简单的圆髻,用布条牢牢固定,脸上蒙着裁剪过的深色布巾,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你确定要玩这么大?”我第无数次压低声音确认,手心冰凉,“这要是被逮个正着,别说合作了,恐怕直接就得去宗祠‘以正家法’了。”
“放心,有我在,丢不了。”林薇检查着她那个鼓囊囊的小布包,里面是她这几天利用有限材料鼓捣出的“装备”:一根细如发丝、却异常柔韧的铁丝(据说是熔了好几根绣花针才弄出来的),一小截用来照明的蜡烛,一个火折子,还有……一块从厨房顺来的、硬得能砸核桃的干馒头(用途不明,她只神秘一笑)。
“目标很明确:陆霆的书房。”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计划性,“他那里藏书最丰,或许能有关于青云观或玄真子的只言片语。再者,他定然有更详尽的京畿舆图,我们需要确认青云观的具体方位。”
“万一他半夜突然回来……”
“陆青白天‘无意间’透露,侯爷今夜需往京郊大营巡视防务,明晨方归。”林薇显然做足了情报功课,“这是眼下最好的,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我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握紧了怀中的玉佩——它此刻异常安静,温凉似水,仿佛也在为即将到来的行动积蓄着某种力量。
轻轻推开房门,初冬子夜的寒风刀子般刮进来,瞬间穿透单薄的衣衫。我们瑟缩了一下,裹紧外衣,像两只夜行的猫,悄无声息地溜出听雪轩,融入沉沉的夜色。
侯府内院的夜间防卫并不森严,毕竟主要居住女眷,外院才有家丁定时巡逻。林薇白日里已借着“散步”之名,将几条主要回廊和花园小径的巡逻间隙摸了个大概。此刻,我们便如同两个技艺拙劣的潜行者,利用廊柱阴影、假山石罅,躲躲闪闪,迂回前进。
有惊无险地抵达前院书房所在的“松风院”。院门虚掩着,内里一片漆黑,静悄悄的。陆青应当在耳房歇息,但为防万一,林薇还是从布包里掏出那块硬馒头,小心地塞在门轴下方的石缝里。
“防止开门时‘吱呀’作响,土办法,但管用。”她得意地低声解释。
我无言以对,只觉这场景荒谬得可笑。
书房门紧闭,挂着一把常见的黄铜锁。林薇蹲下身,掏出那根细铁丝,借着稀薄月光,将铁丝前端弯成一个小钩,轻轻探入锁孔,耳朵几乎贴在冰冷的锁身上,指尖极其细微地转动、试探。
“咔哒。”
一声轻不可闻的脆响,锁簧弹开。
我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选修课,‘古代机关锁具初探’,实践部分拿的优等。”林薇轻轻推开门,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书房内漆黑一片,唯有窗外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书架、书案、椅子的模糊轮廓。空气中浮动着陈年墨香、纸张气息,以及紫檀木家具特有的沉郁味道。
林薇点燃那截小蜡烛,用手拢着微弱跳动的光焰,开始搜寻。
书架是首要目标。我们分站两侧,借着烛光快速扫视书脊上的题签,寻找任何可能与道教、玄门、地理志、异闻录相关的字眼。陆霆的藏书出乎意料地庞杂,经史子集、兵法典籍、山川风物、甚至医书农书,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
“这里!”林薇低呼一声,带着压抑的兴奋。
我立刻凑过去。她从书架底层抽出一本蓝布封面的册子,封皮上题着《京畿山水祠庙志》。翻开泛黄的书页,里面详细记载了京城周边山川形胜、寺庙宫观的位置、沿革与简况。
林薇快速而无声地翻动着书页,烛光将她专注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忽然,她的手指停在一页上,呼吸似乎都屏住了。
“找到了。青云观,位于西山北麓鹤鸣峰下,始建于前朝永和三年,香火……不甚鼎盛。现任观主……玄真子!”
我们几乎能听到彼此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屏息凝神,继续往下看。
记载颇为简略:青云观规模不大,仅有殿宇三重,常住道士不过十余人,以清修为主。观主玄真子,精通医术与《易》理,在京中略有薄名,偶有达官显贵延请诊脉或问卜。
“只有这些?”我不免有些失望。
“等等。”林薇的指尖点向页边一行用更小字迹书写的批注,“看这里:‘玄真子擅治诸般疑难杂症,尤精‘离魂惊悸’之属,施以针药,辅以清心咒,颇有奇验。’”
离魂惊悸?
我与林薇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悸。来自异世的灵魂寄居于此身,在古代医者看来,岂非正是最典型的“离魂”之症?
“还有别的吗?”我急切地问,声音压得极低。
林薇又仔细翻阅了前后数页,再无更多关于青云观或玄真子的记载。她合上书册,若有所思:“至少,我们确认了玄真子和青云观真实存在,并非虚构。而且,他明确擅长诊治‘离魂’——这很可能就是关键线索。”
话音未落,书房外,忽然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我们瞬间僵住,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脚步声很轻,轻得像猫踩在落叶上,但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却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绝非巡逻家丁那种规律而沉重的步伐,而是……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正在接近的步履。
有人来了!
林薇反应极快,噗一声吹熄蜡烛,室内顿时重归黑暗。她一把拉住我的手臂,两人迅速矮身,藏匿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与后面那座厚重屏风之间的狭窄阴影里。我们紧紧靠在一起,连呼吸都放到最轻,几乎是用胸腔在微弱地起伏,心跳声在耳中鼓噪如雷鸣。
书房的门,被极轻、极缓地推开了。
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闪了进来,反手又将门无声地合拢。借着门缝透入的、比室内略亮一些的廊下微光,能看出那是个女子,穿着侯府内常见的丫鬟服饰,但脸上蒙着一块深色布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幽亮的眼睛。
她显然对书房内的布局了如指掌,没有半点迟疑,径直走向陆霆那张宽大的书案。动作麻利而精准,开始逐一拉开抽屉,快速翻检里面的文书、信函、印章,似乎是在寻找某样特定的东西。
我和林薇在屏风后,连睫毛都不敢颤动一下。
那女子翻找了几个抽屉,似乎一无所获,动作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焦躁。她转向靠墙的巨大书架,不再一本本细看,而是用手指快速划过一排排书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书名。
突然,她的动作停住了。
她的手,按在了那本《京畿山水祠庙志》上——正是林薇刚才翻阅后放回原位的那本。或许是放回去时角度略有偏差,引起了她的注意。
女子抽出书册,就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快速翻到记载青云观的那一页,目光扫过,停顿了数息。她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书塞回书架原位,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抬脚的瞬间,靴尖踢到了林薇之前随手放在地板上的那个小布包!
“哐啷啷——”
布包里的细铁丝、火折子、小蜡烛等零碎物件滚落出来,在寂静中发出清脆而突兀的声响。
蒙面女子显然大吃一惊,猛地后退半步,蒙面布上方的眼睛骤然睁大,警惕地扫视整个黑暗的书房。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最终牢牢锁定在我们藏身的屏风方向。
被发现了!
大脑霎时一片空白。然而林薇的反应快得超乎想象——她不再隐藏,反而猛地将身前的屏风向外一推,整个人如猎豹般从阴影中扑出,直取那蒙面女子!
“抓住她!”林薇的低喝在黑暗中炸响。
我几乎是本能地跟着冲了出去。那女子反应亦是极快,身形微侧,巧妙避开林薇的扑抱,同时反手一掌拍在林薇肩头。林薇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女子趁机拧身,疾步冲向房门!
“堵门!”林薇急喊。
我恰好冲到门边,不假思索地张开双臂,用身体挡住去路。那女子冲到近前,却没有硬撞,而是陡然矮身,以一个极其灵活柔韧的姿态,从我张开的臂弯下疾钻而过!
“追!”林薇已稳住身形,咬牙追出。
我们紧跟着冲出书房,那蒙面女子已如鬼魅般掠至院门口。她回头瞥了我们一眼——就着廊下灯笼昏黄的光,那双眼睛惊鸿一瞥,却让我莫名感到一丝诡异的熟悉感。
然后,她身形一晃,便彻底融入院外更深的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追到院门口,外面只有空荡荡、寒意浸骨的回廊,风声呜咽,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她……不是普通的丫鬟。”我扶着门框喘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起一阵刺痛。
林薇脸色铁青,走回书房,沉默地捡起散落一地的“作案工具”。“身手利落,对这里了如指掌,目标明确……她在找什么?而且,她看见我们了。”
“她会去告发吗?”我心头沉甸甸的。
“暂时应该不会。”林薇将东西塞回布包,声音冷峻,“她自己也是夜行不速之客,蒙面就是不想暴露。我们和她,现在是互相捏着把柄。但……必须尽快弄清楚她是谁,想干什么。”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清理现场,将翻动过的抽屉、书籍恢复原状,再三确认没有留下任何属于我们的痕迹,然后像来时一样,借着夜色掩护,心惊胆战地潜回听雪轩。
直到插上门栓,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我们才敢真正松一口气,浑身脱力般滑坐到地上,冷汗早已浸透内衫。
“今晚……可真够呛。”我抚着仍在狂跳不止的胸口,声音发虚。
林薇却异常沉默,眉头拧成一个结,烛光下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怎么了?”我察觉她的异样。
“那个女人的眼睛……”林薇缓缓开口,语气凝重,“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非常……熟悉的感觉。”
“你觉得可能是谁?”我追问,脑海里迅速闪过几张面孔。
“说不准。”林薇摇头,“但她在找青云观的记载,说明她也盯上了玄真子。而且她明显在找某样东西——会不会,也和这块玉佩有关?”
我下意识地按住心口,玉佩安安稳稳地贴在那里,温度寻常。
“还有,”林薇继续分析,条理逐渐清晰,“她对书房熟悉到可怕,能精准避开巡逻,身手绝非寻常内宅女子能有。侯府里,藏着这样的一个人?会是谁?老夫人身边的孙嬷嬷?年纪对不上,身手也不可能。二夫人周氏?她给人的感觉温婉持重,不像。三房张氏?倒是有可能有些小心思,但这身手……或者,是陆霆身边的人?可他身边近侍都是男子。”
“想破头也没用。”我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现在怎么办?她知道我们夜探书房了,这是个大把柄。”
“正因如此,我们才要更快行动。”林薇站起身,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必须抢在她前面,或者至少,弄明白她的目的。青云观,必须尽快去一趟。玄真子是关键,他可能知道玉佩的全部秘密,甚至可能知道原主柳若薇身上发生了什么,以及……那个神秘女子的来历。”
“怎么去?我们现在连计划夜探都差点暴露。”我苦笑。
林薇却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丝熟悉的、属于她的狡黠:“我有办法。不过这次……需要借一借陆霆的‘势’。”
“什么?!”我差点跳起来。
“别急,听我说完。”林薇重新坐下,压低声音,语速很快,“我们可以编造一个‘合理’的理由:你病后噩梦频仍,心悸不安,久治不愈。听闻西山青云观的玄真子道长医术通玄,尤擅医治‘离魂惊悸’之症。你身为侯府主母,为求康健,想去观中请道长诊视,并小住清修,祈求心神安宁。这个理由,关乎你的身体,也关乎侯府体面,陆霆没有断然拒绝的道理。”
“可他未必会同意女眷出远门,还是去道观……”
“所以需要他的‘许可’和‘安排’。”林薇眼中精光闪烁,“我们可以主动提出,请他派遣得力亲信一路护送,确保安全无虞。这样,既达到了我们的目的,又能最大程度消除他的疑心,甚至还能借他的力量,为我们此行增添一层保障。”
我仔细琢磨,这个计划听起来大胆,却环环相扣,似乎确实可行。但最大的变数在于:“陆霆……他会相信这套说辞吗?”
“试试才知道。”林薇微微扬起下巴,“而且,我们不是还有‘最佳道具’吗?”
“玉佩?”
“对。”林薇点头,“你不是说,玉佩最近在你情绪波动或提及相关话题时,反应尤为明显吗?下次陆霆过来,我们可以‘适时’地让你‘旧疾复发’,让他亲眼目睹你的‘异常’。然后,再由我或你自己,顺势提出去青云观求医之事,便显得顺理成章,甚至是迫在眉睫了。”
这个计划堪称兵行险着,但眼下的情势,似乎也容不得我们再有更稳妥、更缓慢的选择。
“什么时候动手?”我问。
“三天后。”林薇盘算着,“这三天,你要尽量在陆霆可能出现的地方‘露脸’,但状态要拿捏好,就是那种‘强撑精神却难掩病弱’的感觉。我会找机会,在陆青或其他人面前,‘忧心忡忡’地提起你夜不安枕、常被噩梦魇住的症状。等风声吹到他耳朵里,火候差不多了,我们就提。”
接下来的三天,我们严格按照计划行事。
每日去颐安堂晨昏定省,我都刻意将脸色弄得比平日更苍白几分(感谢不太服帖的古代粉底),眼下用眉粉淡淡扫出青影,说话时中气不足,偶尔以帕掩口,轻咳两声。老夫人果然关切询问,我只垂眸轻声回道:“许是冬日天寒,夜里总睡不踏实,惊梦连连,白日便有些精神短少,劳母亲挂心了。”
林薇则充分发挥她“贴心小棉袄”的角色,寻了机会与陆霆身边的亲随陆青“偶遇”,闲聊时“不经意”流露出对母亲病情的担忧:“母亲自病后,身子总不见大好倒也罢了,只是夜里总被噩梦惊醒,有时梦中呓语,仿佛在叫什么‘玉佩’、‘道观’……女儿听着,心里实在难安。”
这番说辞,想必很快就传到了陆霆耳中。因为第二日他来听雪轩时,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夫人脸色,似乎比前两日更差了些。”他开口,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
“只是……夜里没歇好,白日便有些恍惚,不碍事的。”我勉强笑了笑,努力让笑容显得脆弱。
“听闻,夜夜噩梦惊悸?”他追问,目光锐利。
心中警铃微作,我知道关键时刻来了。
“是……”我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总是梦见些……光怪陆离的所在。有巍峨道观,青石台阶,松涛阵阵;有苍老道者,声音渺远;还有……还有一枚玉佩,在梦中时明时暗……”
说到“玉佩”二字时,怀中的并蒂莲佩仿佛被瞬间激活,一股清晰的暖流自心口晕开,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那热度来得突兀而明显。我顺势抬手,轻轻按在胸口,眉头因那真实的温热感而微微蹙起,呼吸也略显急促。
“怎么了?”陆霆的目光落在我按住胸口的手上。
“心口……忽然有些发闷,许是……说多了话,有些气短。”我声音更弱,适时地表现出一点支撑不住的疲态。
陆霆沉默地看着我,那审视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翻滚的不安。良久,他才缓缓道:“听闻西山青云观,有位玄真子道长,于医术一道别有建树,尤擅调理心神不宁之症。夫人若觉不适,可遣人请道长过府一诊。”
成了!我和林薇心中同时涌起一阵狂喜,但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流露。
“这……妾身微恙,怎敢劳动道长仙驾?”我做出受宠若惊又觉不妥的迟疑模样,“且道家清净之地,妾身贸然相请,恐于礼不合……”
“无妨。”陆霆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明日我便让陆青去下帖延请。”
“其实……”林薇恰到好处地柔声插话,脸上满是纯然的担忧,“女儿曾听人言,青云观坐落西山幽静之处,最是涤荡尘虑、安神养心。若母亲能亲至观中,在那清静地界小住两日,得玄真子道长亲自调理,或许比请道长入府,更为妥帖见效。且……”她顿了顿,抬眼看向陆霆,眼神清澈恳切,“女儿近来也常觉心神不宁,想随母亲同去,一则侍奉汤药,二则……也想在观中为父亲、为祖母,求一道平安灵符。”
这番话情理兼备,既体现了孝心,又提出了看似更周全的方案,更将“为家人祈福”的大义名分摆在了前面。
陆霆的目光在林薇诚恳的小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回我依旧按着心口、面色苍白的方向。书房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炭火细微的燃烧声。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就在我几乎要以为他会断然否决时,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无波:“也罢。三日后,让陆青挑选一队稳妥亲兵,护送你们前往青云观。在观中清修两日便回,不可久留。”
“谢夫君体恤成全。”
“谢父亲恩准!”
陆霆起身,未再多言,径直离去。走到门口,他脚步微顿,侧首留下一句:“夜间若再感不适,无论何时,即刻让丫鬟来报。”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转角,我和林薇才真正放松紧绷的神经,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与隐隐的兴奋。
“第一步,成了!”林薇压低声音,握了握拳,“三天后,青云观!”
然而,最初的激动过后,沉甸甸的忧虑便如潮水般重新漫上心头。青云观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相?玄真子道长是否尚在人世?他能否解开玉佩之谜,告知我们原主柳若薇的过往,甚至指引我们未来的方向?
还有,那个夜探书房、身份成谜的蒙面女子,她是否也已将目光投向了西山?我们此行,是会揭开谜底,还是踏入一个更深的、更危险的漩涡?
怀中的玉佩,仿佛感应到了我纷乱的心绪,又开始散发出持续而温吞的热度,这一次,那热度里似乎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预警般的急促韵律。
我紧紧攥住这温润却似乎暗藏汹涌的玉石,望向窗外那吞噬了一切光亮的、浓得化不开的沉沉夜色。
三天之后,是拨云见日,还是迷雾更深?
一切,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