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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悯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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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的车程,他们来到一处小型村庄,入口处一个女人婷婷,着一身墨绿色的藏袍,没有秀什么艳丽的花纹,面料厚重绝不恣意也不随性,头发分成两股盘在脑后,一丝不苟,面容恬静,岁月打磨出皱纹让她更有韵味,眼珠琉璃
女人见到他们就迅速迎了出来,小步快走到他们几步的距离
“仁波切”她双手合十,躬身低头,眼里浸着笑意,认认真真的凝视着悯一的脸,透着一丝不明显的欣慰
“阿妈拉”悯一没有动作,只是温和的看着女人“身体好吗?”
张三嘴巴嗫嚅了一下,他挨着悯一,看着这一场疏离克制的母子相见,觉着别扭
悯一侧身完整的露出少年
“这是我朋友,张三”悯一笑着对女人说
女人看见张三便热切的打招呼,对一个陌生人也没有表现出抗拒的神情,动作间甚至比对悯一还要热络几分
招呼着张三跟在她后面一起回家
三个人回到悯母的居所,深色木墙,门檐上雕花垂柱沉沉的压下来,梁枋与立柱相交处置雀替红绿交错,屋顶是斜坡顶和薄封檐设计,看起来朴素淡雅,和周围的建筑没有什么显著不同,但就是多了一点古朴独特的感觉
靠西墙供着一尊铜制的释迦牟尼像,沙发上铺着暗红色基调的毛织藏毯,入门就看得见柜墙贴着一张毛主席相片,擦拭的很干净,靠下就是一些家庭合照
扑面而来的藏香混着高原的冷风和花香,张三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悯一,男人没有什么表情波动
“坐吧”悯母端过一盘子,摆满了吃食。酥油茶用青瓦色的茶壶装着,壶盖上细细雕琢着一圈暗花,低调又大方
悯一坐在上方“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也没有忙什么,偶尔下地干一些轻松的和收拾收拾屋子”普通话没有什么口音,悯母分别倒了三杯茶放在三个人面前,看向张三
“你是第一次来格聂吗?”
张三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女性,和蔼,气质很好,举手投足都一股从容
“是”他转了一圈桌子上的杯子
“年纪看起来真小,出来玩要注意安全,有空可以多来找我聊聊天,不懂的地方可以问问仁波切”悯母笑笑,这孩子漂亮内向,是个听话的,讨人喜欢
悯一不搭腔,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看着张三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自己慢条斯理的喝着茶
“阿玛拉,我先去陈伯那里一趟,前天他们和我说苗子有点问题”
张三见状也站起身“我可以去吗?”
“不用”悯一摇摇头“你就在这儿玩一会儿吧,我很快回来“
张三难得有些哀怨的看着悯一
我能玩什么.....我也不会聊天啊..... 你小子不会是知道我在镇上套话的事儿阿,现在搁儿整我呢
他没有说出声,悯一也好像是看懂了
但悯一只是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推开门出去了
悯母坐在椅子里,看看悯一,又看看张三,微不可察的弯了弯嘴角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张三掩饰性的吃东西,心念一转,悯一不在,他虽说会有点尴尬,但也刚好可以了解一下他过去的事情
张三清清嗓子,正打算开口
“你和仁波切认识多久了?”悯母支着脑袋,笑意盈盈的看着张三
“.....五天”张三想了一下,五天....他又在心里面把这个数字绕了一个来回
原来才五天而已...张三怔然,明明他印象里已经很久 很久了
悯母没有对这个时间发表什么看法,转而问他觉得仁波切怎么样
应该说点漂亮话,张三想,他不大会聊天,但是需要获取信息的时候嘴皮子也是挺利落的
可他看着悯母的眼睛,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那些世俗意义上的套话
“他很好”他最后说,没办法,他实在是想不出来其他词了
话落,悯母眼尾的鱼尾纹弯折起来,荡起涟漪
“好,那就好”女人笑得很开心,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妙的夸奖,她去而复返拿回一本相册,温和的邀请张三去旁边的沙发
“我...可以看吗?”张三有些意外
“当然可以,仁波切不是说你是他的朋友吗?”
张三坐在女人旁边,两人中间夹着一本厚实的相册
“你可以给我讲讲悯一吗?你为什么也是叫他仁波切,你不是他妈妈吗?”张三没有贸然打开那本相册,他隐约发现打开这本书,自己就会离那个在寺庙里沉默抄经的男人更进一步
“因为他的身份很尊贵”女人抚摸着相册泛黄的纹路,眼睛看着张三“当他成为仁波切的时候,就不是我的孩子了”
————二 十 年 前————
猴子猖獗的笑声还在耳边萦绕,三岁的悯一牵着阿妈的手跌跌撞撞前往新的家
“我们不回来了吗?阿妈”小孩的个子矮小,竭力跟着母亲的步伐,不想拖后腿。悯母注意到小孩的吃力,一把抱起自己的孩子,轻声说
“当然可以,你要是想回来了就可以过来看看”也只是看看而已
女人还比较年轻,丈夫在外面工作,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她也试图去找,去打听,但最后也都是石沉大海
悯一没有继续问,沉默的把头埋在自己母亲柔软的颈窝
新家最开始不是很方便,房屋虽然修得快,但也不是一时半刻就可以住人,前一个月他们几乎都是挤在帐篷里面睡觉,没有什么私人空间,狭窄,寒冷,悯一不觉得苦,但是他就是睡不着
母亲总是很忙,悯一知道,他会帮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尽管很少,也很小,但是母亲只要看见他在帮忙就会很好笑的抱起他,说他太懂事了,很乖(听话),然后亲亲他的脸颊
悯一就会偏过头,克制眷恋的脸贴着母亲的脸,小声的说“应该的”
邻居的狗下了很多小狗崽,热热闹闹的住在一个窝里,悯一和母亲去串门的时候老是看着这些小狗发呆
“悯一”母亲叫他
悯一没有听见,他伸出手感受着比他暖和的体温,小狗眼睛湿漉漉的,一拱一拱的拿鼻子蹭他的手
小孩子温暖的亲近着比自己还小的生命,悯母没有再叫悯一,安静的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
许久,她蹲下身,悯一终于注意到自己的母亲
“悯一”女人揉弄着小狗的下巴,小声的问“你想养它吗?”
“想”悯一低低的回答,像是不确定一样,又问“我可以吗?”
女人就笑着说“当然可以”
普通的一条土狗,黄色的毛,长得很快,从小小一只变得矫健高大,悯一都长不过它,他叫它“桑珠”,是希望小狗幸福长大的意思
桑珠六个月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些陌生人,母亲来找自己的时候表情骄傲又复杂,悯一莫名觉得不安
所以他默默抱紧了小狗,躲在油灯下,听见自己母亲说
“悯一,孩子,他们说你是菩萨的转世....”母亲的声音很郑重,悯一有些惊惶的看着那些陌生人,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对他恭敬,称呼他为“仁波切”
可我不叫这个名字啊,悯一想,他抓住母亲的手,迫切的想告诉母亲他想离开这里,他不是他们口中的仁波切
但是母亲只是轻轻的扯开他的小手,甚至没有用什么力气,因为悯一本来就没有用力
他听见母亲也叫他“仁波切”
“......”
他还是被带走了,住进了一座寺庙,他有单独的空间,周围的人对他很热情但不亲近,没有母亲也没有桑珠,他们都叫他仁波切
堪布(住持)对他很严厉,他需要诵念简单的皈依文,文殊咒等等,还要学习藏文和中文,更不用说各种礼仪和课程
做错了就罚,不够好就练
————不杀生,不偷窃,不淫邪,不妄语,不饮酒,这是五戒
还有八戒,菩萨戒,密乘十四根本戒等等
悯一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他有陪读的小孩,但他们也和那些大人一样,对他好又远离他
好在他年纪尚小,堪布他们允许他一个月去一两次他阿妈家,虽然不再可以拥抱,贴脸,阿妈也不再叫他的名字,悯一想,没关系的,他抱着小狗,想
没关系的
有一年庙会,悯一应付完师父和各种前来求祝福的人,被允许单独活动一段时间,那个时候悯一已经十岁了
阿妈在忙,悯一提着给桑珠带的食物,轻快的跑去偏离小镇一块草地,那是他和桑珠固定的见面地,没有其他人
但是桑珠不在这里,悯一没有太过担心,也许是跑去玩了,他可以找到它的
这里没有光污染,几乎肉眼可见的银河横跨在格聂,星星璀璨,悯一穿着得体,符合他身份的长袍,和天上的银河一般流淌在无垠的草地
“桑珠——”他开心的呼唤自己心爱的小狗
“桑珠————”他跑着,手提袋摇晃
“桑珠——————!”悯一 扔掉精心准备的吃食,狼狈的跑在原野
不....,不不不不
鲜血玷污着青草,不由分说的刺伤悯一的眼睛,黄色的皮毛被随意的搁置,头顶是壮观的星象,不远处是热闹的烟火,面前的火嚣张,咕噜咕噜的汤滚烫,几个明显不属于这里的人正围着篝火大快朵颐
他们看见悯一,一个十岁的小孩独自跑来,没有警惕,只是稍微放慢了咀嚼的速度,一个男人大着嗓门喊
“嘿,小孩,你干什么来的”
他非常好心,热情的把夹起一块骨头问“你也要吃吗?”
味道的咸腥顺着空气钻进小孩的鼻腔,悯一控住不住的干呕起来,身体剧烈颤抖,四肢发软
几个人被吓一跳,纷纷丢了碗筷,远离了不对劲的悯一
桑珠....悯一抖着手,连自己是怎么挪过去的都不知道,火光映照在小孩苍白的脸上,狗头浸透汤汁,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但是悯一清楚的知道这就是他的桑珠
他伸手去够翻涌的骨头,有个男人马上跑过来掰住他的手
“你有病吗?!”男人厉声呵斥
“......”
悯一被这一瞬间的触碰逼得绝望了,他用力挣脱男人的手,一拳揍在了男人的脸上,眼泪早在不知不觉的糊了一脸,悯一发了疯一样拼尽全力的挥舞着手臂,骑在男人身上,他好像没有理智了一样
远处有灯光往这边照了过来,大声喊着“仁波切”
悯一没有管,男人想要按住小孩的动作,却发现自己根本控制不了,更多的人涌了上来,几个人用力的把小孩按到在地,箍住小孩的手脚,悯一的脸颊狠狠的碾过粗糙的草地,蹭破皮,渗出血
灯光打在了悯一的脸上
长发扭曲着贴在脸颊,绕过脖颈,小孩痛苦的哽咽,恶狠狠的盯着所有人
陌生的男人,堪布,居民,他们的面孔被小孩一一扫过,带着血气刻进脑海
我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恨
.....我不叫仁波切
阿妈,我不叫仁波切,我的名字是悯一
桑珠,我要我的桑珠.....
男人们放开了他的手脚,悯一缓慢的,跪趴着挪到那锅肉汤面前,匍伏在地,身体蜷缩,他至此终于发出了今天的第一次声音,撕破喉咙,手用力的拽紧草地,扯出一道突兀的裂痕
那是一声近乎绝望的嚎哭
...我不叫仁波切,悯一哭着喊,我不是仁波切,阿妈....,阿妈,我真的....我真的
我真的只是悯一而已
————只是一个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