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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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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一整夜。
清晨五点半,沈清如推开宿舍门时,雨已经停了,但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像一层湿冷的薄纱裹着一切。地面泥泞不堪,从宿舍到食堂不过五十米的路,布鞋就沾满了黏重的黑泥。
她小心地挑着稍干的地方走,脑子里却在高速运转。今天是三天试点的第一天,要做的事情堆成了山:锄头柄的细加工、扁担的包胶处理、播种机调节装置的完善,还有最重要的——设计试用方案。
食堂里,炊烟和水汽混在一起,光线昏暗。沈清如打好早饭——玉米面糊糊和半个窝头,找了个角落坐下。刚吃两口,周延川就端着碗过来了。
“陈师傅已经去铁匠棚了。”他坐下,声音压得很低,“他说雨后木头潮湿,正好加工,不容易裂。”
沈清如点头:“那今天重点做锄头柄和扁担。播种机那边,下午再调试。”
“试用的人选我想好了。”周延川从兜里掏出小本子,翻到一页,“按身高、体重、体力分三组:高大体壮、中等身材、瘦小力弱。每组两个人,男女都要有,这样数据全面。”
很科学的抽样思路。沈清如在心里赞许,面上却只是点点头:“人选你跟王连长报备了吗?”
“昨晚就说了。他同意,但要求不能影响正常出工,只能利用中午休息和晚上时间。”
“那时间很紧。”
“所以试用方案要高效。”周延川用筷子蘸水在桌上画了个流程图,“每组试用三样工具,每样试用十五分钟,中间休息五分钟。试用前后记录主观感受,试用中我们记录实际工作效率——比如锄了多少地,挑了多少土。”
“还要测心率。”沈清如补充,“如果有条件的话。劳动强度最直观的反映就是心率变化。”
周延川抬眼看着她:“你连这个都懂?”
“父亲教的。”沈清如用了那个万能的回答,“他说评价工具好坏,不能光凭感觉,要有数据支撑。”
周延川没再追问,在本子上记下“心率监测(有条件时)”。两人快速吃完早饭,碗一放就往铁匠棚赶。
清晨的铁匠棚笼罩在淡青色的晨雾里。还没走近,就听见里面传来有节奏的刨木声——嗤啦,嗤啦,像某种沉稳的呼吸。
陈向东果然已经开工了。他穿着单衣,袖子挽到手肘,正弯腰在一个简易木工台上刨木头。刨花像金色的绸带从他手下涌出,堆在脚边,散发出新鲜木料的清香。
“陈师傅早。”
“来了。”陈向东头也没抬,“柞木料我选了三根,纹理直,少节疤,做锄头柄最好。你们看看弧度。”
他指了指墙边靠着的三根锄头柄粗胚。每根都有明显的弧度,但角度不同。沈清如拿起来一一试了试手感。
“这根十五度的最自然。”她说,“握在手里,手臂和腰的受力点正好在一条线上。”
周延川接过试了试,又量了量角度:“但身高不同的人可能需要不同的弧度。比如个子高的,可能需要弧度小一点;个子矮的,可能需要弧度大一点。”
陈向东终于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身看着他们:“那就做可调节的。”
“可调节?”
“嗯。”陈向东走到工作台前,用炭笔在木板上画了个草图,“锄头头是铁的,柄是木的。如果在连接处做个活动卡箍,柄的安装角度就能调。虽然麻烦点,但一把锄头不同人都能用。”
沈清如眼睛亮了。这是她没想到的思路——模块化设计。虽然在这个时代看来有些“奢侈”,但从长期使用的角度看,反而更经济。
“能做吗?”她问。
陈向东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能。就是费工。三天时间,最多做两把。”
“两把够了。”周延川说,“一把固定弧度的做对照,一把可调节的做试验。数据对比更有说服力。”
方案定了。陈向东继续加工锄头柄,沈清如和周延川开始处理扁担。
那根柳木扁担的粗胚已经成型,中间向上拱起的弧度很流畅。周延川用软尺量了尺寸:全长一米七,中间最宽处六厘米,两头渐细到四厘米。
“标准挑担的宽度。”他说,“但防滑处理是关键。”
沈清如从工具堆里找出那块旧轮胎皮。橡胶已经老化发硬,但弹性还在。她量好尺寸,用剪刀剪下两条宽五厘米的长条。
“怎么固定?”周延川问。
“用铁丝。”陈向东插话,“在扁担上钻小孔,铁丝穿过去,把胶皮绑紧。但铁丝头要处理好,不能扎人。”
很实用的办法。沈清如点头,开始动手。她先用锥子在扁担中间位置钻出一排小孔,间距均匀。然后用铁丝穿过轮胎皮和木孔,用力拉紧。
这是个需要巧劲的活。铁丝太紧会把木头勒出痕,太松胶皮会滑动。沈清如做得很有耐心,一点点调整,直到胶皮紧贴木面,但又没过度变形。
周延川在旁边记录过程:用时、材料消耗、难点。他的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偶尔停下来,看沈清如手上的动作。
她做手工活的样子很专注。睫毛低垂,嘴唇微抿,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但动作稳而准,没有多余的花哨,每个步骤都目的明确。
这不是第一次了。周延川想。从修拖拉机到改播种机,再到现在的农具改良,沈清如展现出的实践能力,远远超过一个“工程师女儿”该有的水平。那是一种经过长期训练才能形成的肌肉记忆和直觉判断。
但她不说,他就不问。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一个小时后,扁担的防滑处理完成了。沈清如把它扛在肩上试了试。胶皮增加了摩擦力,确实不容易滑动。中间拱起的弧度也让重量更均匀地分散在双肩。
“感觉如何?”周延川问。
“好很多。”沈清如走了几步,“特别是起步和停下的时候,扁担不会前后晃,肩膀压力小了。”
“量化一下。如果用原来的扁担挑一百斤,肩膀承压算一百。那用这个呢?”
沈清如想了想:“大概……八十五到九十。减少了百分之十到十五的压力。”
周延川记下这个预估。实际数据要等试用才知道,但沈清如的体感判断通常很准。
上午十点,第一把固定弧度的锄头柄细加工完成了。陈向东用砂纸打磨了整整三遍,木料表面光滑温润,几乎能照出人影。弧度固定在十五度,握柄处做了防滑刻纹。
“装上锄头头试试。”陈向东从角落里拿出一个旧的锄头头,已经除锈打磨过,刃口闪着寒光。
安装是个技术活。锄头头的銎孔(安装柄的孔)要稍微加热,趁热套上木柄,冷却后就紧紧咬合。太紧会撑裂木柄,太松会脱落。
陈向东把锄头头放进炭火里加热。炭火猩红,铁块渐渐泛起暗红。他用铁钳夹出来,銎孔冒着热气。
“快!”他喊道。
沈清如立刻把锄头柄对准銎孔,用力插入。嗤的一声,木柄和热铁接触处冒起一缕青烟,带着木头烧焦的气味。她握紧木柄,保持垂直,直到铁块完全冷却。
“好了。”陈向东接过锄头,掂了掂,“重量分布可以。重心在锄头头往前三寸,挥起来应该省力。”
沈清如接过试了试。确实,弧形的木柄让握姿更自然,腰不用弯得太低。她做了几个刨地的动作,感觉腰部压力明显减轻。
“下午可以开始试用了。”周延川看看怀表,“十一点了,先去吃饭,然后安排人。”
午饭时间,整个三连都知道要试用新农具的事了。食堂里议论纷纷,好奇、怀疑、期待,各种情绪混杂。
“听说那锄头柄是弯的?那怎么用啊?”
“扁担中间鼓个包,不硌得慌吗?”
“瞎折腾吧,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能随便改?”
但也有不同的声音。
“试试呗,万一真省力呢?”
“沈清如修播种机是实实在在的,我看行。”
周延川趁吃饭时间宣布了试用名单:一共六个人,三男三女,覆盖不同体型。试用时间定在下午一点到两点,午休时间。
“每人试用十五分钟,记工分。”他补充道,“不影响正常劳动。”
有工分,积极性就高了。被选中的几个人都点头应下。
下午一点,雨后的太阳终于从云层后探出头来。光线依然薄弱,但照在身上有了些许暖意。试用地点选在机务队旁边的空地,那里有一小片预备开垦的荒地,正好试锄头。
六个人到齐了。沈清如先讲解要点:“试用分三步:先用原来的工具干十分钟,休息五分钟;再用改良工具干十分钟。我们会记录你们的工作量、疲劳度,还有你们自己的感受。”
“怎么记录工作量?”一个叫孙大个的男知青问。他身高一米八,膀大腰圆,是全连公认的壮劳力。
“锄地,我们量面积。挑土,我们称重量。”周延川说,“放心,公平公正。”
第一组:孙大个和女知青王彩凤。两人先拿起标准的直柄锄头,在划定的区域内开始干活。
沈清如掐着怀表计时。周延川则用步测量他们锄过的面积。
十分钟很快过去。
“停!”沈清如喊。
两人停下来,都是满头大汗。孙大个擦了把汗:“这地真硬,雨后反而板结了。”
王彩凤喘着气,没说话,但脸色有些发白。
沈清如快速记录:孙大个,锄地面积约十二平方米;王彩凤,约八平方米。心率估计:孙大个每分钟约一百二十次,王彩凤约一百四十次。
休息五分钟后,换上改良锄头。
这一次,沈清如明显看出区别。弧形的手柄让两人的姿势更直立,腰部弯曲角度小了。特别是王彩凤,刚才还脸色发白,现在看起来轻松了些。
十分钟后。
“孙大个,十五平方米。”周延川报出数据,“提升百分之二十五。”
“王彩凤,十平方米,提升百分之二十五。”
两人放下锄头。孙大个活动了一下腰:“嘿,真有点用。腰不那么酸了。”
王彩凤点头:“我也是。就是……就是手柄有点滑,出汗了握不住。”
沈清如记下这个反馈:“手柄防滑需要改进。”
第二组、第三组陆续试用。数据陆续出来:平均工作效率提升在百分之二十到三十之间,疲劳感普遍减轻。但也暴露出问题:高个子觉得十五度弧度小了,矮个子觉得大了;手柄防滑不足;锄头头和木柄的连接处有人觉得有点晃。
周延川飞快地记录着。他的本子上已经写满了两页:原始数据、对比分析、问题汇总、改进建议。
扁担的试用在下午两点开始。这次选了后勤排的两个人——他们每天要挑水、挑粪,对扁担最有发言权。
改良扁担的效果更明显。胶皮防滑让起步和停顿时稳定很多,中间拱起的设计确实分散了压力。试用者普遍反映肩膀没那么疼了,而且可以挑更重的担子。
“就是橡胶有点硬,垫在肩上还是有点硌。”一个老职工说,“要是能再软点就好了。”
沈清如记下。橡胶老化是问题,但暂时没有更好的材料。
整个试用过程持续到下午三点。结束时,所有试用者都累坏了,但眼睛里有光——那是看到切实改善后的兴奋。
“清如,这锄头要是能做出来,我先预定一把!”李秀兰试用完女款后兴奋地说。
“扁担也好,我明天挑水就用这个了行不?”
沈清如笑着摇头:“现在还不行,要等连里批准量产。但你们的反馈很重要,我们会改进。”
人群散去后,沈清如和周延川回到机务队工作间。两人都累得不想说话,但精神亢奋。
数据不会说谎。改良是有效的,而且效果显著。
“现在的问题是细节优化。”周延川翻看着记录,“手柄弧度要分尺寸,或者做成可调节;防滑要改进;连接处要加固;扁担的橡胶垫要设法软化……”
“一个一个解决。”沈清如喝了口水,“可调节结构陈师傅已经在做了。防滑……可以用缠麻绳代替刻纹,吸汗还防滑。连接处加个铁箍加固。橡胶垫……用热水煮软试试?”
“可以一试。”周延川记下,“但时间很紧。明天必须完成所有改进,后天上午最终测试,下午就要向连里汇报。”
三天期限,已经过去了一天半。
“晚上加班。”沈清如说。
陈向东也过来了。他听完试用反馈,点点头:“问题都不大,能改。就是可调节结构费时间,今晚得熬一熬。”
“我们帮忙。”沈清如说。
夜幕降临。铁匠棚里炉火通红,机务队工作间煤油灯亮到深夜。
陈向东在制作可调节的卡箍。他用废铁皮剪出形状,在铁砧上敲打成型,然后钻出螺丝孔。没有合适的螺丝,就用铁丝拧成螺纹状代替——土办法,但能用。
沈清如在改进锄头柄的防滑。她用麻绳在握柄处紧密缠绕,每绕一圈都用木胶固定。这样既增加了摩擦力,又吸汗。
周延川在完善扁担。他把橡胶垫拆下来,用热水浸泡,试图让它恢复弹性。同时记录今天的所有数据,准备明天的最终测试方案。
夜里十一点,雨又下起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屋顶,炉火在潮湿的空气里噼啪作响。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随着火光晃动,像皮影戏。
沈清如手上的麻绳缠完了最后一圈。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拿起改良后的锄头柄试了试手感。麻绳粗糙的质感确实防滑,而且有种扎实的握持感。
“好了。”她说。
陈向东那边也完成了。可调节的卡箍装在锄头头上,通过拧动螺丝,可以改变木柄的安装角度,调节范围在十度到二十度之间。
“试试。”他把锄头递给沈清如。
沈清如调节了几个角度,每个角度都试了试挥动。确实,不同身高的人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弧度。
“成了。”她露出笑容。
周延川的橡胶垫处理也有效果。热水泡过后,橡胶稍微恢复了弹性,不那么硌肩了。他用布条把橡胶垫边缘包起来,防止磨损。
凌晨一点,所有改进完成。
三个人坐在工作间里,围着炉火,一时谁也没说话。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但成就感撑着他们。
“明天上午做最终测试。”周延川打破沉默,“还是那六个人,每样工具再试用一次,收集改进后的数据。下午整理报告,晚上向连里汇报。”
“材料够做几套?”沈清如问。
陈向东盘算了一下:“木材还有,能做三把锄头、两根扁担。铁件不够了,最多再做一套播种机调节装置。”
“三套……”沈清如计算,“如果连里批准,先小批量生产三套,给最需要的岗位用。效果好再推广。”
“王连长会算账。”陈向东说,“他看到省力、提效,就会批。但关键是成本。”
周延川已经在算账了:“木材是咱们自己的,零成本。铁件用废料,基本零成本。人工……咱们是义务劳动,也不算成本。唯一要花钱的就是几个螺丝,还有胶皮——但胶皮也是废料利用。”
“那成本几乎为零。”沈清如说,“效益却很明显。这样的账,王连长会算。”
炉火渐弱。陈向东站起来:“我回了。明天一早,我把剩下两套做出来。”
“陈师傅辛苦了。”
“辛苦啥。”陈向东摆摆手,“看着东西从自己手里出来,能帮上忙,心里舒坦。”
他披上蓑衣走进雨里。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工作间里只剩下沈清如和周延川。雨声潺潺,炉火余温尚存。
“你父母那边,”周延川忽然开口,“我托人打听了点新消息。”
沈清如猛地抬头。
“别激动。”周延川声音很轻,“不是直接打听的。我有个同学在二师宣传科,我写信问二师整体情况,他回信时顺带提了一句。”
“他说什么?”
“二师九团林场,去年冬天确实艰苦,冻伤了不少人。但开春后,师里调拨了一批物资过去,情况好转了。而且……”周延川顿了顿,“林场场长老郑是个实在人,只要完成采伐任务,对下放人员不算苛刻。你父母都是技术出身,在林场应该能做技术员之类相对轻松的工作。”
沈清如静静听着。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啪嗒,啪嗒,像心跳。
“谢谢。”她最终只说出了这两个字。
“等咱们这边站稳了,也许能想办法把你调过去,或者至少申请探亲。”周延川说,“但现在还不行。”
“我知道。”沈清如说,“一步一步来。”
这是他们之间的另一种默契——不过多追问,但需要时给予支持。
雨渐渐小了。沈清如站起来,收拾东西准备回宿舍。怀表显示:凌晨一点四十分。
“明天……”她走到门口,回头。
“明天会顺利的。”周延川说,“数据在那儿,事实在那儿。”
沈清如点头,推门走进雨夜。
雨已经变成了毛毛细雨,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她抬头看了看天,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几颗星星露出来,亮得惊人。
三天期限,只剩最后一天了。
她想起试用者们试用改良工具时的表情——那种发现“真的可以更省力”的惊喜。那是她最想看到的东西:用技术改善生活,哪怕只是一点点。
前世在现代化的工厂里,她设计过精密的自动化生产线,优化过复杂的工艺流程。那些成果动辄影响成千上万的产值。而现在,在这片荒原上,她改进一把锄头,一根扁担,就能让几个人少受点累。
意义不同,但本质一样:解决问题,创造价值。
回到宿舍时,李秀兰还没睡,在油灯下缝补衣服。
“清如,才回来啊。”她小声说。
“嗯。你们今天试用感觉怎么样?”
“锄头真好用!”李秀兰眼睛亮起来,“要是咱们女知青都能用上,以后干活能轻松不少。”
“会的。”沈清如说,“只要连里批准。”
“一定能批。”李秀兰认真地说,“大家试用完都说好,王连长肯定能听见。”
沈清如笑了笑,没说话。她爬上铺位,躺下来。疲惫像铅块一样沉,但她的大脑还在运转,复盘今天的一切,预演明天的流程。
改良工具的有效性已经验证。现在关键是成本控制和推广方案。要说服王连长,不能光讲技术,还要算经济账、时间账、人力账……
想着想着,意识渐渐模糊。雨声变成了遥远的背景音,炉火的温度仿佛还在身边,周延川记录数据时专注的侧脸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这个盟友,选对了。这是她入睡前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
然后,一切都沉入黑暗。
雨不知何时停了。万籁俱寂中,只有土地在悄悄呼吸——解冻,松软,准备迎接春天的种子。
而新一天的太阳,正在地平线以下积蓄力量,等待着破晓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