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名为姐》方丹昭

5、回忆

　　楼下和楼上是两个世界。

　　外面阳光灿烂，世界明朗，同样有小孩子跑来跑去发出的尽情的叫声，可带给人的感受就是不一样的。

　　老旧小区的规划做的不太好，整个小区内都是穿行的车辆、摩托车和电动车，周同月负气出走，不知道会不会出事。

　　武图南追出去的时候有些迟了，她不清楚他去往了哪个方向，到处都是走动的人们，还有行进的车辆作为阻挡。

　　她在四周找了找，还问了几位行人，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室外的气温简直是要把人体内所有的水分都榨出来，顶着烈阳走了许久，她的后背已经湿透了。实在受不了，她经过一家便利店的时候折进去买了一瓶冰镇矿泉水。

　　冷水入喉，直直落入胃囊中，整个人都舒缓了不少。

　　她仰头喝了好大一口，不经意间，在眼角的余光中扫到了一直在寻找的身影。

　　周同月坐在便利店拐角的一个长椅上，两只手无意识地在紧扣着自己的手指，头低低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日头偏移，他正好就坐在建筑物打下的阴影里。周围的世界车水马龙，要么身处一大片明晃晃到刺眼的阳光，要么就是步履不停地行进，只有他一个人蜷缩在阴暗之中。

　　武图南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又折回便利店。

　　周同月快要把自己的手指扣出血，轻微的刺痛从指头上传来，可他停止不下来。

　　他觉得痛点也好，痛点，他就可以不用去想其他的东西。

　　周同月兀自一人坐在阴影里出神，周身被闷出了许多汗，汗水从额头上滑落，把鬓角都染湿。

　　突然，脸颊被贴上一件冰凉的长方形物体。

　　突如其来的冷意刺得他一激灵，人无端地抖了一下。偏头去看，居然是一块雪糕，顺着往上看去，武图南就站在身侧。

　　他发现来人是她之后，也不接过雪糕，重新低下了头。

　　被无视个彻底，她只好自己开口：“同月，我能坐在这里吗？”

　　周同月不搭话，感觉像是自我封闭起来。武图南就当他是同意了，在他身旁坐下。

　　看着身旁一个劲地扣着手指的少年，脸上还挂着被母亲挠伤的红线，经历了母亲的打骂，却不再像是半年前还会哭闹的孩子了。半年前还会睁着一双泪流不止的大眼睛，充满希冀地问问题的孩子，变成一个满脸阴郁沉默的人。

　　也不知道他这半年经历了什么。

　　不过也很好推测，从刚才看到的场面来说，李桂花情绪起伏不定、暴躁易怒的样子，让人很是害怕。这种环境，对任何一个深陷其中的人都算得上是一场风暴。

　　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他估计也不需要这些毫无用处、轻飘飘的安慰。她现在能做的就是看住他，保证他的安全。

　　在外面坐着也像是在蒸桑拿，出汗太多是需要及时补水的。武图南又递过去一瓶水：“不想吃雪糕的话，这里还有水，现在天气很……”

　　她的话没能讲完，周同月像是受不了她的聒噪一样，抬手一挥，像是挥跑一只苍蝇一样，把她手中的水给打掉了。

　　“你！”

　　武图南猛地站起，也有些火了，她自认不是个和她妈一样十足的好脾气、热心肠的人。被这么失礼地对待，她很难不会有一瞬间的失态。

　　她忍了忍，既然他不要，她也不会上赶着去捡起来。他想坐着等，想一个人孤立全世界，没事，她陪着，不出事就行。

　　可没想到看着一脸不乐意配合的周同月倒是开口说话了。

　　周同月：“你骗人。”声音有着小孩的清脆，语调却冷冷的。

　　武图南一头雾水，感觉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他终于肯抬头了，在阴影里，棕色的虹膜显得有些深，暗沉得发黑，整个人也显得阴郁。他的脸上有些愤恨，这居然是冲着她来的。

　　周同月：“她不喜欢我。”

　　武图南迟缓地眨了眨眼睛，回想起他们最后一次对话的内容。

　　“妈妈会不会也不要我了？”
　　“你妈妈这么爱你，不会不要你。”

　　泪水从眼眶里涌出，周同月说：“她是真的不想要我。”

　　来到嘉禾之后，李春花给李桂花介绍了一份保洁工作，和社会脱离太久，李桂花能干的只有这类不太挑人的活。

　　干保洁是一项体力劳动，李桂花上班辛苦，下班还得照顾他。她若是回忆起以往和周文军的生活，脾气会变得更坏，一点小事都容易爆发。

　　或者说，对李桂花而言，继承了大部分周文军容貌的周同月就是时刻刺激她的针尖利器。

　　“一个两个的都来折磨我，我上班要伺候别人，下班还要来照顾你！我当初就应该把你丢给他，你反正是他的儿子，凭什么要我来管你，就我活该受罪吗？！”

　　“你为什么看不住你爸爸？啊？！我生你下来有什么用！”

　　而且她还有牌瘾，有时候输钱了回来会冷不丁地给他一巴掌，说他是没人要的扫把星，专门克她的讨债鬼，把他丢到家门口，叫他滚回周文军的家。

　　可等她发泄过后，她又会无助地搂过他，喃喃自语：“你爸为什么要丢下我们？为什么？为什么......”

　　听到这些话，武图南哑口无言，静默良久，最终也只能伸手摸摸他的头顶和后背，以示安慰。

　　上次的话她只是随口一说，当时周同月一直在哭，她既觉得他麻烦又觉得他可怜，想着随便搪塞过去，让他不要再哭了。

　　没想到被他当成了一个承诺、保证，一直记到现在。

　　武图南起身捡起滚到路边的水瓶重新递给了他：“喝吧，你出了很多汗，得补补水。”

　　这次周同月没再拒绝。

　　默默无言，两人就这么并肩坐在路边的破旧长椅上。放置在一旁的雪糕已经化开了，没人吃它，她只好把它扔了。

　　垃圾桶在街道的对面，武图南折返的时候正好迎着太阳，转身的时候晃到了眼睛，她抬手用手遮了一下。视线下落，落到对面独自坐着的周同月上。

　　突兀地，她想起了一段她八岁时的记忆，那天同样是艳阳高照的一天，她抬头去看李桂花的时候也被门外的阳光晃到了眼睛。

　　现在的经济和文化飞速发展，在准爸爸妈妈们中兴起了一股胎教的风潮，说是还在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可以感知到外面的世界了，可以早早的唱些歌、读些书给孩子听，他们是能意识到的。

　　武图南还没学到《儿科学》，但如果上述的说法成立的话，那可能半年前，在嘉禾乡下的见面不算是她第一次见到周同月。

　　十年前李桂花带着周文军回到姥爷家时，八岁的武若南也在场。午后的客厅里围了许多人，她一眼就看到了其中最为不同的李桂花。

　　李桂花和一个男人并肩坐在木椅上，肚子十分明显地向前凸起，就算是穿着宽松的衣服也遮掩不了。

　　这是武若南第一次见到孕妇，她十分好奇李桂花的肚子。当时的武若南十分的活泼，就直挺挺地站在李桂花的身前，直直地盯着她的肚子瞧。

　　李桂花应该是笑了一下，看武若南这么好奇的样子，撩起衣服的一角，接着抓起她的手直接按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真的是按！武若南被吓了一跳，她觉得小姨现在很脆弱，这么大个肚子要是被她按破了怎么办。

　　她还想着收回手，但下一秒出现了一个让她更加震惊的事情——肚子里有个东西顶了她一下，挺有力的。

　　武若南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越发觉得小姨的肚子不可思议。

　　“弟弟是在跟你打招呼哦。”

　　小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下意识地抬头。当时的小姨是背对着门坐的，抬头太猛，一下就被院落地上的阳光晃得逼出了眼泪，她只好赶紧低头。

　　“又动了？这么活泼。”是周文军的声音。

　　“对啊，看来弟弟也很喜欢南南呢。等弟弟出来了，南南一定要好好对待弟弟啊。”说着小姨的手轻轻地放在肚子上，温柔地摸了摸。

　　周文军轻笑，把手搭在了小姨的手上，跟着她摸了两下，渐渐地就变成了十指紧扣。

　　他低头冲着小姨的肚子说话，语调放得很轻柔：“弟弟快出来呀，出来了爸爸带你玩啊。”

　　武若男低着头揉眼睛，正好就看见了他们的“小动作”。听着他们的对话，她心里有一个疑问，他们为什么就能确定里面的是弟弟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一段时间，从她的名字，从她不准被留长的头发，以及被父亲说难看的裙子。八岁的她敏锐地感知到——她的长辈们格外喜欢一切和男性挂钩的事物。

　　她打算问一问。

　　被阳光教训过的武若南学乖了，她这一次缓慢地抬头。她想，抬到看着院子里阳光会刺眼的程度她就停止。

　　其实她完全可以换一个位置，比如说是站在小姨的身侧，就不会有这些限制。可当时她才八岁，八岁的孩子身处另一个世界，有着自己稀奇古怪的固执。

　　落入瞳孔的视线越来越多，等到觉得有些难受的时候，她停下了，在这个视角她就只能看到小姨的下巴，看不到她的眼睛。

　　她看到李桂花和周文军面对着面，两人的嘴角轻轻勾起，阳光在他们身后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