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名为姐》方丹昭

3、承诺

　　武图南没把人带出很远，走到一个听不见吵闹，但看得见姥爷房子的地方停下。

　　周同月在她怀里没挣扎，就是一直小声呜咽哭个不停，瞧着乖得过分。

　　武图南将他放下，没去安慰他，而是稍微和他隔开一些距离，确保他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随后掏出手机开始刷微博。

　　毕竟小孩哭闹又不会出事，让他宣泄一下情绪，哭累了就不哭了。

　　周同月确实是个省心的，不跑不闹，就是安静地哭，没有嚎啕不止，但是细碎的抽噎声和哭腔还是让人觉得不忍。

　　可怜得让武图南无法安心地继续刷手机。

　　她偏头看他一眼，寻常孩子被强行带离熟悉的人和环境，早就哭喊着要爸爸妈妈了，不会像他一样毫无反抗。

　　回想一下小姨李桂花这十年的生活故事，武图南叹了口气，又觉得无论表弟表现出什么样子，或许都是情有可原。

　　没办法再置之不理，武图南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扶住他小小的身躯，试图和他讲道理：“能不能不哭了？哭太久眼睛会痛，头也会痛是不是？”

　　周同月双手抹泪，没有回应她。

　　武图南翻了翻衣兜，找出颗大白兔奶糖，是今早出门时随手揣兜里的。她把糖衣剥了，塞进他的嘴里，成功打断他持续不断的哭泣。

　　周同月瞪圆了眼，泪水冲刷过的眼睛尤其明亮，在阳光的照射下，褐色的虹膜像绿茶第一泡的茶汤一样，清澈干净。

　　他的眼形随母亲，微微下垂，好像一双狗狗眼，就算没有故意扮乖，也天然会博得人的喜爱。

　　搭配上他天生偏浅微卷的头发，真像一只可怜的黄毛小狗。

　　虽然不合时宜，但武图南还是被自己的想法逗得一乐，惹得周同月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离他们出来已经有段时间，武图南牵着周同月的手往回走，希望那些大人已经吵出结果，不然这么冷，她带着个小孩在外面一直等着也不是办法。

　　结果还不等他们走回庭院，激烈的争吵声就传了出来，看来是还没吵明白。两人只能退了回去。

　　一颗糖的作用很快失效，周同月重新听到母亲的声音，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闹着要回去。

　　武图南不能放他回去，还得把人带远，她耐心地和他说：“他们大人之间有事，我们就不去添乱了，好吗？”

　　她本以为这次一样得不到回应，没想到周同月说道：“明明是你们在欺负妈妈，我要回去帮她。”

　　武图南惊讶地回头看他，周同月蓄满泪珠的眼底透着对她的淡淡敌意。

　　武图南沉默了一会，重新蹲下身和他平视，说：“那你想怎么帮你妈妈呢？你这么小，知道他们在吵什么吗？就当你知道，那你在旁边说话，他们有人会听你的吗？如果更糟，他们要动手的话，你还要加入吗？”

　　怕他还弄不清李春花和李桂花的关系，她没称呼李桂花为小姨。

　　听她这么说，周同月果真回忆思考起来，小脸纠成一团，等他思考明白自己留在那个场合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后，他哼了一声，迟疑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坚定：“那……那我至少可以陪着妈妈！”

　　武图南挑了挑眉，直到现在，她才对这位表弟产生出一丝的好感。

　　武图南：“好，那就让你陪在你妈妈身边。但是这样，你妈妈在跟他们吵……理论的时候，是不是还要顾及着你？你要是磕了碰了，你妈妈是不是还得照顾你？这样她是不是会影响到她发挥？她是不是更容易输？”

　　看出周同月已经在她连环的问题下犯迷糊了，武图南连忙乘胜追击：“再说，我妈妈是不是一直在帮着你妈妈？所以你妈妈也不是一个人呀，有大人帮她的。”

　　“所以就让大人忙他们的，我先带你到别的地方去玩，等下再带你回来，我保证你见到的你妈妈还是好好的。”

　　周同月认真回忆起来，想到自从李春花见到李桂花就一直表现得很亲近、亲昵，在老头子出来骂李桂花的时候，李春花也有帮忙拦着。

　　这么一回想，好像确实，最有敌意的是那个老头子，其他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在帮忙。

　　周同月迟疑着点头，武图南松了口气，把人哄好了，她的任务就轻松一大半。

　　武图南带着周同月走到村里的一家小卖部，万幸这家还在卖货。她本来是想买些零食，用来转移他的注意，别等下又哭起来。结果周同月被小卖部门口摆着的烟花给吸引了目光。

　　武图南见周同月频频往门口的烟花看，便转而将他带到了门口的摊子，说：“想要哪个自己拿。”

　　周同月有些不敢相信，但声音里是隐藏不住的雀跃：“真的吗？”

　　妈妈操持家里，手中一直没有余钱，爸爸跑到外面生活去了，爷爷奶奶对他和妈妈都是漠然的态度。

　　他只看别的小孩玩过，有时候他们会好心地分一两个给他玩，这还是第一次真有人给他买烟花。

　　“当然，你随便挑，随便买。”武图南答道，她还是有点小钱的。

　　周同月最终也没买太贵、太多的烟花，只拿了一盒摔炮，因为他玩过这个，贵一点的他没玩过，仙女棒之流又有点无趣。

　　还是武图南看他这么小心翼翼，随手帮他多拿了两盒，再加一两个其他种类的烟花。

　　买到摔炮后，周同月明显开怀许多，走路一蹦一跳。

　　几枚摔炮被他一起丢到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怪叫一声，回头用亮闪闪的眼睛看着她。

　　武图南冲他笑笑，叮嘱他小心一点，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一些。

　　本来一路上都是周同月在前面蹦跳着，等两人又走出去一段，武图南意识到前头没人，周同月欢快的声音也消失之时，她回头去找，发现他远远地坠在后头，头垂得低低的。

　　武图南等他走近，发现他左右躲闪着不让她发现他脸上新出现的泪痕，不禁大感头疼。

　　她本来就烦小孩，虽然同情周同月的遭遇，可他的情绪怎么如此反复无常？

　　“怎么了？”武图南微撇着眉，站着问他，尽量掩饰内心的烦躁。

　　周同月抿着唇，像是在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姐姐，外公好像……也很讨厌我和妈妈，我们是不是又会被赶走？”这句话说完，像是抽干了他所有用来压制情绪的力量，他再也不能忍受般地嚎啕大哭起来。

　　武图南算是他遇见的第一个对他好，且愿意好好跟他说话的人，他下意识地把她当成可依靠的对象，抽噎着，竹筒倒豆子般倾诉出声。

　　“爸爸、爷爷、奶奶都不喜欢我们，妈妈说来找外公，外公会喜欢我们，可是刚才他也要赶我们走。”

　　“爸爸把我们赶了出来，妈妈身上没什么钱，如果、如果外公也不要我们，我们要怎么办？”

　　他最后小声地说：“妈妈会不会也不要我了。”

　　听这么小的孩子说这些话，就算是武图南也很难无动于衷。

　　她从衣袋里取出纸巾，为他擦拭脸上的泪珠，缓声安慰道：“你别这么想，还有我妈在呢，她会帮你们的。”

　　她绕开了外公，因为想也知道外公是最难被搞定的人。

　　武图南：“再说了，你妈怎么会不要你呢？你是她亲生的孩子，她没理由不要你。”这话她说得信誓旦旦。

　　“真的吗？”周同月红着一双眼问道，他像是心里有些隐秘的忧虑，急需外部的肯定来打消他的疑虑。

　　周同月憋在心里没说的是，在爸爸把他和李桂花赶出家门前，李桂花曾不止一次逼他去向爸爸讨好卖乖，希望男人能回到家里。

　　这种手段一开始有用，次数一多男人就看出了李桂花的心思，连带着对周同月都感到厌烦。

　　在他带不回男人后，李桂花就会把气撒到他的身上，哭叫着朝他嘶吼：“你怎么这么没用！你去！你去！你要是不把你爸带回来，你就滚出去别回来了！”

　　等到男人在外面的女人生出孩子后，男人彻底消失无踪，爷爷奶奶也将他和李桂花扫地出门。

　　南下的火车上，周同月从梦中惊醒时，发现李桂花用一种他描述不出的眼神看着他。

　　一种冷漠纠结，又隐含怨恨的眼神。

　　周同月被她吓到了，莫名的恐慌从心底蔓延开来，他凭着本能喊了一句：“妈妈？”

　　听到他喊的这一声，李桂花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她眼含泪意，伸手抱住他。

　　周同月安静地窝在她怀里，在这个处处透着冷意的怀抱里，一动都不敢动。他敏锐地感知到了什么，却看不破它。

　　周同月紧盯着武图南，急切地等她开口。

　　“真的。”武图南说，落在他的耳朵里犹如天籁，“你妈妈这么爱你，不会不要你。”

　　周同月心中的大石放下了，他扬起个大大的笑脸，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他跟着点了点头，像是和她达成一个约定一样庄重。

　　武图南没有察觉，只是觉得他怪有意思的，情绪一会儿一个样。

　　果然还是个小孩。

　　但蛮好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