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戌时三刻的星夜 ...
-
戌时三刻,玉府已陷入寂静。
白日里的喧嚣散尽,只剩下虫鸣和风声。玉清影披了件素色的斗篷,提着一盏小巧的羊角灯笼,悄声走出自己的小院。
她有个秘密习惯:每夜戌时三刻,登上后园的观星台。
这不是为了观星——虽然台上的星象仪确实精致,能精确推算出九川各大星辰的轨迹。她是为了“听”。
听那些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
观星台建在后园的最高处,是一座三层八角石塔。底层是藏书室,藏有天文历法典籍;中层是观星室,开有八面琉璃窗;顶层是露天平台,铺着平整的青石板,中央立着一尊青铜浑天仪。
玉清影提着灯笼,沿着旋转石阶拾级而上。石阶很窄,仅容一人通过,壁上每隔七阶嵌着一颗夜光石,散发着柔和的淡绿色光芒。这是玉家先祖用特殊手法炼制的“长明石”,能吸收白日的光,在夜间发光,一颗能亮三十年。
走到顶层,夜风扑面而来。
春夜的星空格外清澈,银河如一道银练横跨天际,万千星辰明灭闪烁。玉清影放下灯笼,走到平台边缘,扶着石栏向下望去——整个玉府尽收眼底:错落的屋宇,蜿蜒的回廊,层层叠叠的药田,还有远处百草京星星点点的灯火。
很美。
但她闭上眼睛,不是为了看。
她赤足踏上青石板——这是她的习惯,赤脚能更好地感受大地的脉动。冰凉的石板透过脚心传来丝丝寒意,她深吸一口气,让心神沉静下来。
然后,她“听”到了。
起初是模糊的嗡鸣,像远处山谷的回音。渐渐清晰,变成一种有节奏的律动——咚、咚、咚,沉稳而有力,像巨人的心跳。那是大地深处灵脉流动的声音,是九川的“脉搏”。
从十三岁起,她偶尔能听见这种声音。起初以为是耳鸣,后来发现,只有在特定的时辰、特定的地点,才能听见。她告诉父亲,父亲沉默了很久,才说:“这是‘地脉共鸣’。九川百年,只出过三个有这种天赋的人。上一个,是你娘亲。”
从那以后,她每夜都来。听那心跳声,听它每一次律动的变化。最近半年,她发现那声音变了——不再平稳,开始有了杂音。像咳嗽,像喘息,有时……像哭泣。
今夜尤其明显。
她眉头微皱,凝神细听。那心跳声中,夹杂着一种尖锐的嘶鸣,时断时续,像受伤的野兽在呻吟。
“你也听见了?”
一个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玉清影浑身一僵,猛地转身。
观星台角落的阴影里,一个人坐起身来。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轮廓——是林风。
他穿着一身深色短打,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瓶,正小心翼翼地收集着角落里几株银白色小草的花粉。那些草很特别,叶片细长如月牙,此刻正缓缓绽放出米粒大小的花朵,花粉在月光下泛着银白色的微光,像碎钻般飘散在空中。
“你怎么在这里?”玉清影惊讶道,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林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我来给‘月光草’授粉。这草只在戌时开花,开一刻钟就谢,花粉必须在花开时采集,药效才最好。”他晃了晃手中的瓷瓶,“七层药圃的月光草今晚开花,严长老让我来收花粉。”
他走到她身边,也赤着脚——药农之子,赤脚是常态。两人并肩站在石栏边,夜风吹起他们的衣摆。
“你刚才说‘也’?”玉清影轻声问,“你……能听见?”
林风没有立刻回答。他抬头望着星空,许久,才说:“我爹说,我们林家祖上曾是‘守脉人’。”
“守脉人?”
“嗯。”林风点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传说了。说那时候九川还是一整片大陆,灵脉像人的血脉一样,自然流动,滋养万物。后来古神陨落,天地剧变,灵脉断裂成九条,才有了现在的九川格局。而‘守脉人’,就是世代守护灵脉秘密的一群人。”
他转过头,看着玉清影:“我爹的爹的爹……据说就是守脉人。后来家道中落,才成了药农。但我爹说,林家血脉里还留着一点感应,能模糊感觉到灵脉的波动。”
月光下,他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星子。
“清影,”他轻声问,“你也能感觉到,对吧?大地的心跳。”
玉清影沉默了很久。
这是她从未告诉任何人的秘密。连祖父,她也只说“能听见声音”,没说那声音像什么,更没说那声音最近在“哭”。
可此刻,对着林风清澈的眼睛,她忽然不想隐瞒了。
“嗯。”她点头,“我能听见。从十三岁开始……它像心跳,又像河流流动的声音。但最近……”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它在哭。越来越频繁,像受伤的野兽,在黑暗里呻吟。”
话说完,她自己都愣了一下——她竟然说出来了。
林风没有惊讶,反而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很温暖,掌心粗糙,布满老茧。可那粗糙的触感,却让她莫名安心。
“别怕。”他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会保护你。”
玉清影抬头看他。月光洒在他脸上,勾勒出少年棱角分明的轮廓。他的眼神认真而专注,像在许下一个郑重的誓言。
这一刻,什么庶女、什么药农之子、什么身份尊卑……都不重要了。只有两个能听见大地哭泣的少年少女,在星空下,分享着同一个秘密。
月光草的花粉还在飘散,像一场银色的细雪。有些落在他们身上,闪着微光,久久不散。
“传说月光草的花粉,能让人梦见最真实的愿望。”林风忽然说,声音里带着笑意,“我爹说,他和我娘成亲前,偷偷收集了月光草花粉放在枕头下,结果那晚梦见的全是我娘。第二天就去提亲了。”
玉清影脸一热,别过脸去:“你爹真会编故事。”
“是真的。”林风笑了,“我娘现在还留着那瓶花粉呢,说等将来我娶媳妇了,传给我。”
气氛忽然微妙起来。
两人都沉默了,只有夜风拂过,带来远处药田的草木香。
“清影,”林风轻声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玉清影抬起头,望向星空。银河浩瀚,星辰如海,人在这天地间,渺小如尘。
“我希望……”她缓缓说,“药田永远茂盛,不用被虫害病害困扰;家人永远安康,不用被病痛苦难折磨;九川永远和平,不用被战火纷争撕裂。”
林风静静听着,等她说完,才笑了笑:“好普通的愿望。”
“普通的愿望才最难实现。”玉清影转头看他,“药田会生病,家人会老去,九川……从来就没真正和平过。”
她说的是实话。九川表面太平,实则暗流汹涌。北境与西荒时有摩擦,南焰与东海争夺海域,地渊与天穹互不往来……表面的平静下,是随时可能爆发的危机。
“那你呢?”她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林风看着她。
月光下,她的侧脸被镀上一层银边,睫毛长而密,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微微仰着头,露出纤细的脖颈,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她抬手轻轻拢到耳后——那么自然的动作,却让林风心跳漏了一拍。
“我希望……”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能一直陪在你身边,听你讲草药的事,看你笑。”
玉清影怔住了。
她转过头,对上他的眼睛。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倒映着星空,也倒映着她的脸。那么专注,那么认真,像在看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空气中,月光草的花粉还在飘浮,闪着细碎的微光,像撒了一地的碎钻。
林风缓缓靠近。
他的呼吸很轻,带着少年特有的干净气息。玉清影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草药香——是白芷和薄荷的味道,清爽好闻。
她闭上了眼睛。
心跳如鼓,在胸腔里疯狂敲打。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越来越近,温热,带着一丝颤抖。
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她的那一瞬——
“轰!!!”
大地突然剧烈震颤!
不是普通的地震,是更深层的、来自地心深处的剧痛嘶吼!那震颤不是从脚下传来,而是从四面八方、从天空、从大地、从骨髓里同时爆发!
观星台剧烈摇晃,石栏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浑天仪上的铜环相互撞击,发出刺耳的“哐啷”声。夜光石的光芒疯狂闪烁,忽明忽暗。
玉清影捂住耳朵,脸色瞬间惨白。
在她“听”到的世界里,那原本只是哭泣的心跳声,突然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尖叫!那不是声音,是纯粹的痛苦,是绝望的哀嚎,像有无数生灵在同一时刻被撕裂!
“它……它在尖叫!”她失声喊道,身体摇摇欲坠。
林风一把抱住她,将她紧紧护在怀里。他的手臂有力而坚定,胸膛温暖,隔绝了部分那恐怖的震颤。
震颤持续了整整十息。
十息,像十年那么漫长。
当一切终于停止时,观星台已是一片狼藉。石栏裂开了几道缝隙,浑天仪歪斜了,几颗夜光石从壁上脱落,滚落在地,光芒渐渐暗淡。
夜风依旧,星空依旧。
但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玉清影在林风怀中颤抖,冷汗浸湿了她的衣衫。她死死抓着他的衣襟,指节发白。
“那不是地震……”她喃喃道,声音带着哭腔,“那是……垂死的挣扎。林风,我听见了……它在求救,它在警告……”
林风抱紧她,他能感觉到她在发抖,像一片风中落叶。
“清影,别怕。”他低声安抚,可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我在,我在这儿。”
玉清影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月光下,她的眼睛红得像兔子,可眼神却异常清醒。
“要出大事了。”她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林风,九川……要出大事了。灵脉在崩溃,它在警告我们。”
林风看着她,许久,才问:“什么时候?”
“不知道。”玉清影摇头,“但不会太久。那声尖叫……是最后的呐喊。它在说,快来不及了。”
两人相拥站在破碎的观星台上,仰望星空。
银河依旧浩瀚,星辰依旧璀璨。
可他们都明白,这片看似永恒的星空之下,大地正在死去。而那场传说中的“灵潮战争”,或许……真的要来了。
戌时六刻,更夫敲响了宵禁的钟声。
玉清影必须回去了。林风送她到观星台楼下,将那个收集月光草花粉的小瓷瓶塞进她手里。
“这个给你。”他说,“放在枕头下,或许……能做个好梦。”
玉清影握着还带着他体温的瓷瓶,轻声说:“谢谢。”
“明晚……”林风顿了顿,“你还来么?”
“来。”玉清影点头,“戌时三刻,我等你。”
说完,她提着灯笼,快步走下石阶。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林风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许久未动。
夜风渐凉,他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刚才抱着她的时候,她的腰那么细,身子那么轻,像一株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草药。
他握紧拳头,眼神渐渐坚定。
玉清影回到自己房间时,小莲已经睡着了。
她轻轻关上门,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空依旧,但那种令人心悸的震颤感,仿佛还残留在空气里。
她拿出林风给的小瓷瓶,打开瓶塞。银白色的花粉在月光下闪着微光,散发着清冽的香气。
她取了一点,小心地撒在枕头下。
然后躺下,闭上眼睛。
这一夜,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站在一片荒芜的大地上,四周是断裂的山脉、干涸的河流、枯萎的草木。大地在脚下颤抖,发出痛苦的呻吟。而她伸出手,掌心开出一朵花——花瓣半透明,闪着九色流光。
那花落地生根,迅速蔓延。所过之处,草木复苏,河流奔涌,山脉愈合……
然后她听见一个声音,苍老而疲惫:
“孩子……快来不及了……”
她惊醒时,天还未亮。
枕边,月光草的花粉泛着淡淡的光,像一场未醒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