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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酉时正刻的晚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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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正刻,暮鼓敲响。
玉府各处次第亮起灯火。五味斋是玉家用膳的正厅,此刻已是灯火通明。厅堂正中悬着一块黑檀木匾额,上书“五味调和”四个金字,字迹圆润饱满,是玉白术五十岁寿辰时亲笔所题。
厅内分设两张大圆桌,按男女分席。男桌在东,女桌在西,中间用一架八扇紫檀木屏风隔开。屏风上绣着《神农尝百草图》,用金线银线绣成,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玉清影坐在女眷桌的末位。
她面前摆着四菜一汤,盛在素白的细瓷碗碟里,按“五色”排列:青笋碧绿,胡萝卜赤红,南瓜金黄,豆腐雪白,木耳乌黑。这是玉家晚膳的规矩——五色入五脏,对应五行养生。
菜式则遵循“五味”:青笋用醋溜,取其酸;苦瓜清炒,取其苦;蜜枣甜糯,取其甘;姜丝拌豆腐,取其辛;酱腌菜,取其咸。五味调和,方是养生之道。
更严苛的是“五时”——所有食材必须在当日辰时前采收。过时不候,宁缺毋滥。据说这是为了让族人懂得“顺应天时”,也为了让食材带着清晨最新鲜的生气。
“食不言。”
主位上的老夫人——玉白术的妻子王氏,轻轻敲了敲手中的银筷。她已年过六旬,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深青色褙子,胸前挂着一串檀木念珠。虽不管家事,但她是玉家最年长的女性,晚膳时的话事人。
厅内瞬间安静。只听见轻微的碗筷碰撞声,和咀嚼声——每个人都在心里默默数着,每口饭要嚼三十六下,这是助消化的古法。
玉清影低下头,小口喝着汤。汤是山药排骨汤,熬得奶白,但排骨只有三小块,山药倒是有半碗——玉家饮食以素为主,荤腥只是点缀。
她余光瞥向对面的玉清霜。
堂姐坐在老夫人下首的第二个位置——第一个位置是三婶柳氏的,她守寡多年,按礼该坐此位。玉清霜脸色依然苍白,下午昏迷后虽已醒来,但眼神还有些恍惚。她拿着筷子的手微微发抖,夹菜时险些把菜掉在桌上。
玉清影垂下眼,继续吃饭。
男桌那边,气氛则凝重得多。
玉白术坐在主位,左右分别是玉青山和玉青云。三人的面色都不太好看,面前的饭菜几乎没动。
“拓跋氏这次派来的阵仗不小。”玉青云压低声音,但屏风并不隔音,女桌这边也能隐约听见,“三王爷拓跋烈亲自带队,带了五十名狼骑护卫,还有两个祭司。说是采购冬令药材,但我看……没那么简单。”
玉青山皱眉:“采购药材需要带祭司?北境的祭司,不是只管祭祀和占卜么?”
“所以他们另有目的。”玉青云的声音更低了,“北境大酋长拓跋寒……目前正妃位置悬空。”
“哐当——”
女桌这边,玉清霜的筷子掉在了桌上。
清脆的声响打破了沉寂。所有人都看向她。玉清霜慌忙捡起筷子,手抖得更厉害了。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继续吃饭。但厅内的气氛已经变了。
男桌那边,玉青山继续说:“北境女子十五就婚配,十六正好。若是联姻成功,我玉家药材可免关税直入北境十三城,利润翻三倍不止。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丝兴奋:“拓跋氏承诺,若能结成姻亲,他们愿意用北境的寒铁和战马,换我玉家的珍稀药材。寒铁可铸兵器,战马可建骑兵——这些都是青木川最缺的。”
玉青云放下筷子,脸色沉了下来:“大哥,你要让家中哪位小辈联姻,最长的清霜才十八,身体又弱。北境苦寒之地,她去了怎么受得住?”
“二弟,这是为了家族。”玉青山的语气强硬起来,“况且,北境要找的不是普通女子。他们的祭司说了,要找的是‘能与大地对话的女子’,有‘草木亲和’天赋的人。整个玉家,除了清影那孩子,还有谁符合?”
“砰!”
玉青云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厅内死寂。
女桌这边,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玉清影握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
屏风那边,玉青云的声音在颤抖:“大哥,你再说一遍?”
玉青山显然没想到二弟反应这么大,但他很快镇定下来:“青云,这事瞒不住的。清影那孩子的天赋,父亲知道,你知道,我也知道。北境人不知道从哪儿得到了消息,指名要见‘有草木异能者’。除了她,还能有谁?”
“她才十七!”
“十七不小了。”玉青山冷冷道,“北境的条件,父亲已经知道了。拓跋烈三日后登门,到时……该做决定了。”
玉青云死死盯着兄长,半晌,颓然坐下。
老夫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无波:“食不言,寝不语。有什么事,饭后去书房和你们父亲说。”
一句话,压下了所有躁动。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顿饭,已经吃不下去了。
饭后,玉清影独自在回廊散步。
夜幕已降,廊下点起了灯笼。春夜的风格外凉,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簌簌作响。她抱着手臂,慢慢走着,脑子里一片混乱。
北境、联姻、草木亲和……
这些词像一根根针,扎进她心里。她想起下午祖父说的话——“玉家不需要‘灵脉使者’”。原来,这句话的意思是这个。
原来,她的天赋不是恩赐,是诅咒。
“清影。”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玉清影回头,看见玉清霜站在廊柱的阴影里。她换了一身素白的寝衣,外面披着斗篷,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像纸。
“姐姐。”玉清影轻声唤道。
玉清霜走过来,在她面前停下。两人隔着一步距离,月光洒在她们之间,像一道无形的鸿沟。
“你白天为什么替我顶罪?”玉清霜问,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玉清影沉默了片刻:“你是我姐姐。”
“姐姐?”玉清霜笑了,笑容里满是苦涩,“从小到大,我抢你的东西,欺负你,当着所有人的面让你难堪……我算什么姐姐?”
她抬起头,看着玉清影的眼睛:“你为什么不恨我?”
这个问题,玉清影其实想过很多次。
她记得七岁那年,堂姐把她最心爱的布娃娃扔进了池塘,说“庶女不配玩这么好的东西”;她记得十三岁那年,堂姐故意打翻了她熬了三天的药膏,说“庶女做的东西,也配给我用?”……
她应该恨的。
可她也记得,八岁那年她发高烧,昏迷不醒,是堂姐偷偷让丫鬟送来西域的冰片;她记得十一岁那年她被罚跪祠堂,是堂姐半夜送来热粥和毯子;她记得十四岁那年她第一次来月事,腹痛难忍,是堂姐默默递来一包红糖姜茶……
“因为每次我生病,”玉清影轻声说,“你都偷偷让丫鬟送药来。我知道。”
玉清霜愣住了。
月光下,她的眼眶渐渐红了。她别过脸,深吸一口气,才转回来:“那些药……是娘留下的。她说,女子在世上本就艰难,姐妹间更该互相照应。可我……我做不到。每次看到你,我就想起我是被放弃的嫡女。”
她没说完,但玉清影懂了。
丧母之痛,让这个骄傲的嫡女变得刻薄。她用伤害别人来掩饰自己的脆弱,可心底深处,还残留着母亲的教诲——姐妹该互相照应。
“姐姐,”玉清影走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都过去了。”
玉清霜的手很凉,微微发抖。她没有挣脱,任由玉清影握着。许久,她才低声说:“下午的事……谢谢你。若不是你,我……”
“我们是姐妹。”玉清影打断她,“不用说谢。”
玉清霜看着她,月光下,玉清影的脸清秀而平静,眼神干净得像山涧的泉水。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错过了很多。
“清影,”她反握住妹妹的手,声音压得更低,“有件事,你得知道。”
“什么?”
“北境人这次来,不简单。”玉清霜凑近些,“我下午听见爹和长老在书房说话。他们说……北境的灵脉出了问题。”
玉清影心头一跳:“灵脉?”
“嗯。”玉清霜点头,“好像是冰原在开裂,寒气外泄,北境快撑不住了。他们的祭司说,需要‘灵脉传承者’的血脉来镇脉。所以……他们才到处找人。”
她看着玉清影,眼神复杂:“他们要找的,不是普通联姻的对象。是要一个……祭品。”
最后两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如千钧。
玉清影的手,一点点凉了下去。
“祭品?”
“用血脉镇脉,是要付出代价的。”玉清霜的声音在发抖,“我听爹说,上一任北境的‘灵脉使者’,是个南焰嫁过去的公主。她镇脉三年,最后……油尽灯枯,死了。”
她握紧玉清影的手:“清影,你的天赋……太显眼了。北境人就是冲着这个来的。他们开出的条件非常大,大到玉家无法拒绝。而且……他们带了兵。五十狼骑,就驻扎在城外。这是威胁,也是压力。”
玉清影沉默了。
夜风吹过回廊,灯笼摇晃,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姐姐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她问。
玉清霜苦笑:“因为……我做不到。”她松开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有心疾,活不过二十五。北境苦寒,我去不了,就算去了,也镇不住灵脉。所以……”
她看着玉清影,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真切的担忧:“只能是你。爹和二伯,还有祖父……他们都知道。这场联姻,从一开始,就是为你准备的。”
月光清冷,照在两个少女身上。
一个嫡女,一个庶女;一个体弱多病,一个天赋异禀;一个本该是家族的希望,一个本该是家族的弃子。
可命运开了个玩笑。
“你……打算怎么办?”玉清霜问。
玉清影抬起头,看向夜空。春夜的星星很亮,像撒了一把碎钻。她想起林风说的那些话——西荒的沙棘果,东海的生蚝,南焰的火焰椒,北境的冰雪……
天下那么大,她还没去看过。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但我想活着。”
不是作为祭品,不是作为筹码,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活着。
玉清霜看着她,许久,忽然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塞进她手里。
是一个小小的锦囊,绣着兰草纹样。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护身符。”玉清霜说,“里面装着她从南焰求来的平安符,还有一小块暖玉。你……拿着。北境冷,暖玉能驱寒。”
玉清影握着锦囊,布料柔软,还带着玉清霜的体温。
“姐姐……”
“别叫我姐姐。”玉清霜别过脸,声音有些哽咽,“我不配。但……你是我妹妹。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她转身要走,又停下,背对着玉清影说:“三日后,拓跋烈登门。到时……多穿点,别冻着。”
说完,快步离开了。
月光下,她的背影单薄而决绝。
玉清影站在原地,握着那个小小的锦囊。锦囊的刺绣很精致,兰草栩栩如生——那是玉清霜生母最爱的花。
她抬起头,望向北方。
夜空尽头,似乎有星光特别亮。那是北斗七星,指向北方,指向那个冰封的国度,指向她未知的命运。
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摇曳的光影。
春夜还寒,但她手中的锦囊,却暖得像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