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未时三刻的药田 ...

  •   未时三刻,春日的阳光正好。
      玉清影挎着竹篮,赤足走在通往后山药田的青石小径上。小径两旁种着驱虫的艾草和薄荷,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香气。她的木屐提在手里——这是玉家药田的规矩:真正的药师需赤脚踏入泥土,用脚心感受地气。
      走过一段缓坡,眼前豁然开朗。
      玉家药田依山势开成七层梯田,层叠而上,宛如一架巨大的绿色天梯。每一层都用青石砌成田埂,埂上刻着该层所植药材的名字和特性。
      第一层(阳)位于山脚最开阔处,全天无遮挡地接受日照。田里种着人参、黄芪、党参等补气药,叶片肥厚油亮,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田埂上插着一根“日晷柱”,柱影移动到哪里,药农就知道该不该浇水——阳药忌午时浇水,会伤根。
      第二层(阴)在半山腰的树荫下。这里种着黄连、黄芩、龙胆草等清热药,叶片薄而色深,喜阴畏阳。田边搭着竹架,架上爬着忍冬藤,既遮阳又能采花入药。
      第三层(湿)靠近山涧溪流。茯苓、猪苓、泽泻等利湿药在这里长得郁郁葱葱。田埂旁立着一根“候虫柱”——那是空心的竹筒,里面养着不同的鸣虫。此刻柱子里传来蟋蟀“瞿瞿”的叫声,清亮绵长。
      玉清影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听。
      “蟋蟀声亮,湿度正好。”她轻声自语,“若是青蛙叫,就是太湿了;若是蝉鸣,就是太干。”
      这是玉家药田的农耕智慧。不同的虫鸣代表不同的湿度和温度,比任何仪器都准确。三层还专门养着萤火虫的幼虫——它们夜间发光,白天则躲在土里吃蜗牛和蛞蝓,天然除害。
      第四层(干)在山腰背风处。这里种着枸杞、红枣、桂圆等滋补药,需要干燥的环境。田里看不见蚯蚓,却有许多黑色的蜣螂在土里钻进钻出——它们翻松土壤,却不伤根系,是最好的“松土工”。
      玉清影负责巡查三、四层。这是苦差事——要一株一株地查看长势,记录每块田的水土比例,检查有无病虫害。一趟走下来,至少要两个时辰。
      但她甘之如饴。
      她脱下外衫,只穿着单薄的襦裙,赤脚踏入第三层的药田。春日的泥土微凉,细碎的沙砾硌着脚心,草叶搔着脚踝,痒痒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泥土的腥气、草叶的清香、溪水的湿润,混合成一种令人安心的味道。
      蹲在一株车前草前,她仔细查看叶片。叶面上有细微的黄斑,边缘微微卷曲。
      她伸手挖开根部的泥土,指尖探入——太湿了,泥土能捏出水来。
      “水多了三分。”她低声自语,“土里的蚯蚓少了两成……难怪。”
      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特制的“调土”:碾碎的蛋壳粉、腐熟的落叶、木炭灰,按一定比例混合。她抓了一把,均匀地撒在车前草周围。蛋壳粉能中和酸性,腐叶能改善土质,木炭灰能吸湿——这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配方。
      正要起身,身后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很刻意。
      玉清影回头,看见堂姐玉清霜站在田埂上。她穿着月白色的绣花罗裙,裙摆用银线绣着精致的兰草纹样,脚上是崭新的软缎绣鞋,鞋尖缀着珍珠——这样的装束,显然不是来干活的。
      “清影妹妹。”玉清霜的声音柔柔的,带着惯有的那种矜持。
      玉清影起身,赤脚踩在泥里,裙摆沾上了泥点。她规规矩矩行礼:“姐姐。”
      玉清霜的目光扫过她沾满泥土的双脚,面无表情的说:“父亲让我来学实务,说不能只读死书。我想着,妹妹常来药田,定是熟门熟路,便来找你了。”

      “姐姐想问什么?”玉清影问。
      玉清霜没回答,而是抬眼望向更高处。她的目光越过第四层、第五层、第六层,最终定格在最顶上的第七层——那里被一层淡淡的雾气笼罩着,看不真切。
      “我想去那里看看。”她指着第七层,“听说那里种着玉家的秘药,我还没见过呢。”
      玉清影心中一动:“七层有阵法守护,需祖父手令才能进入。”
      “我是嫡长孙女。”玉清霜的语气依然轻柔,但话里的刺已经露了出来,“将来要执掌玉家的。你一个庶女都能常去,我不能?”
      这话说得巧妙。既点明了身份尊卑,又暗指玉清影有特权——而这份特权,本不该属于一个庶女。
      玉清影沉默了。
      她确实常去七层。不是因为她有什么特殊待遇,而是因为——只有她能安抚那些“有脾气”的灵药。那些药草太过娇贵,对环境的要求近乎苛刻,温度差一点、湿度偏一分,就会枯萎。而她的“草木亲和”,能让它们安静下来,好好生长。
      但这些,她不能说。
      “姐姐若想去,”她最终说,“我可以带路。但若触动了阵法,或是伤了药草……”
      “放心。”玉清霜笑了笑,“我只是看看,不碰。”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通往第七层的石阶。
      越往上走,空气越清凉。第六层种的是当归、川芎等活血药,需要避风,所以周围种了一圈防风林。穿过林子,眼前忽然开阔。
      第七层到了。
      这里只有九块药圃,每块不过丈许见方,却用白玉围栏精心圈起。圃里的土壤颜色各异:有的漆黑如墨,有的赤红如血,有的竟泛着淡淡的金色。
      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香气——不是一种,是九种不同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有的清甜如蜜,有的苦涩如药,有的辛辣如椒,还有的……难以形容,像是月光、晨露、或是深山里某种不为人知的花。
      玉清霜看得呆了。她第一次知道,玉家还有这样的地方。
      “这是‘九曜圃’。”玉清影轻声解释,“对应九天星辰,种着九种玉家秘传的灵药。每一味,都是能起死回生的宝贝。”
      她指着最近的一圃:“那是‘星辰草’,只在夜间发光,采摘要等子夜星辉最盛时。”
      又指另一圃:“那是‘地心髓’,长在圃下的灵脉节点上,十年才长一寸。”
      玉清霜的目光,最终被角落一圃花吸引。
      那花太美了。
      花瓣半透明,薄如蝉翼,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泽,像是用琉璃和水晶雕成的。花心有一点荧光,明明灭灭,像是呼吸。
      “这是什么?”她问。
      “梦蝶花。”玉清影说,“传说能让人梦见最渴望的事。但……”
      她话没说完,玉清霜已经走了过去。
      “姐姐!”玉清影急忙跟上,“梦蝶花白日碰不得!它会……”
      玉清霜已经伸出了手。
      她的指尖,轻轻触到了那片半透明的花瓣。
      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梦蝶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零。花瓣从边缘开始化作粉尘,簌簌落下,不过两三息时间,整朵花就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一根光秃秃的花茎。
      同时,玉清霜的眼神涣散了。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瞳孔里失去了焦距。然后,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玉清影冲过去扶住她。堂姐的身体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她低头,听见玉清霜唇间溢出的喃喃低语:
      “娘……娘别走……”
      声音带着哭腔,像个无助的孩子。
      “娘……霜儿乖……别丢下霜儿……”
      玉清影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
      她想起府里的传言:玉清霜的生母,在她五岁时病逝。那是个温婉的女子,擅长抚琴,最爱在春日里抱着女儿在梨花树下讲故事。她走的那天,玉清霜抱着她的衣袖哭了整整一夜,从此落下了心疾,身体一直不好。
      这个总是端着嫡女架子、处处针对她的堂姐,原来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从未走出丧母的阴影,一直在等娘亲回来。
      玉清影眼眶发热。
      她扶着玉清霜在田埂上坐下,让她靠着自己。然后咬破自己的指尖——这是她另一个秘密,她的血有特殊效力,能催生草木。
      一滴鲜红的血珠,滴在梦蝶花凋零的根茎上。
      血渗入土壤。
      片刻,一根嫩绿的新芽破土而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抽叶、结苞。半盏茶功夫,一朵新的梦蝶花缓缓绽放——比刚才那朵更美,花瓣上的流光更加绚丽。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守阵长老带着两个药农冲了上来。长老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姓严,以铁面无私著称。他看见凋零的花茎和昏迷的玉清霜,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何人擅闯七层?!何人动了我玉家秘药?!”
      玉清影跪了下来。
      她跪在还带着泥土的田埂上,额头触地:“是清影不小心碰了梦蝶花,请长老责罚。”
      严长老盯着她:“你碰的?”
      “是。”玉清影声音平静,“清影巡查时不慎触碰,致使灵药凋零,甘愿受罚。”
      “那她呢?”长老指着昏迷的玉清霜。
      “姐姐是来找我的,见此变故受惊昏迷,与姐姐无关。”
      严长老沉默了。他看看玉清影,又看看那株新生的梦蝶花——花开得正好,不像是受损的样子。但他分明感觉到,刚才有阵法被触动的波动。
      “按家规,”他缓缓开口,“擅动秘药,杖三十,禁足三月,剥夺药田巡查之职……”
      “且慢。”
      一个声音从台阶下传来。
      玉青山和玉青云一前一后走了上来。两人显然是一路跑来的,额上都带着汗。玉青山看见跪在地上的女儿和昏迷的侄女,脸色一变;玉青云则直接冲过去抱起玉清霜:“霜儿!霜儿你怎么了?”
      “二弟莫急。”玉青山按住他的肩膀,转向严长老,“长老,此事或有隐情。清影这孩子一向谨慎,不至于鲁莽触药。”
      “事实就在眼前。”严长老冷声道,“梦蝶花凋零又新生,显然是有人触碰。她自己已认罪。”
      玉青云抱着女儿,抬头看向玉清影。他的眼神复杂——有担忧,有疑惑。最终,他开口:“清影,真是你碰的?”
      玉清影依旧跪着:“是。”
      “你……”玉青云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又一个声音响起:
      “都起来吧。”
      众人回头,看见玉白术不知何时站在了台阶口。他穿着家常的深青色长袍,手中拄着一根紫竹杖,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父亲。”玉青山和玉青云同时行礼。
      玉白术走到玉清影面前,低头看着她:“是你碰了梦蝶花?”
      “……是。”
      “为什么碰?”
      玉清影咬了咬唇:“清影……一时好奇。”
      “好奇?”玉白术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玉家子弟的第一课,就是‘敬畏’。对草木敬畏,对生死敬畏。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连这个都忘了?”
      玉清影伏下身:“清影知错。”
      玉白术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把手伸出来。”
      玉清影依言伸手。她的指尖还残留着咬破的伤口,血已经凝固了,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迹。
      玉白术盯着那道伤口,看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然后,他叹了口气。
      “严长老,”他转向守阵长老,“此事就此作罢。清影禁足七日,抄《百草经》十遍,以示惩戒。”
      严长老愣了:“家主,这处罚是否太轻?按家规……”
      “我说,就此作罢。”玉白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严长老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说,躬身退下。
      玉青云抱着玉清霜,欲言又止。玉白术看了他一眼:“带霜儿回去休息。她身子弱,受不得惊吓,请医官好生看看。”
      “……是。”
      玉青云抱着女儿下去了。玉青山扶起玉清影,低声说:“回去好好反省。”
      “是,父亲。”
      众人散去,七层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玉白术和玉清影祖孙二人。
      玉清影还跪着,不敢起身。
      玉白术走到那株新生的梦蝶花前,伸手轻抚花瓣。花瓣在他指尖微微颤动,流光溢彩。
      “你的血,”他忽然说,“能催生草木。”
      不是疑问,是陈述。
      玉清影浑身一僵。
      “从你七岁那年,救活那株七星灵兰开始,我就知道了。”玉白术转过身,看着她,“那不是偶然,是天赋,但是也是诅咒。”
      玉清影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
      “这件事,不要再让第三个人知道。”玉白术的声音很轻,却重如千钧,“包括你大伯,包括霜儿。这是为了保护你。”
      “为什么……”
      “因为怀璧其罪。”玉白术打断她,“玉家不需要一个‘灵脉使者’。”
      灵脉使者。
      这个词,像一道惊雷劈进玉清影心里。她隐约听说过,祖母玉白薇年轻时有过一个称号,但族中从无人详细提起。原来……
      “回去吧。”玉白术摆摆手,“禁足七日,好好想想我今天说的话。”
      玉清影起身,行礼,转身走下台阶。
      走到第六层时,她听见下面传来喧哗声。几个家丁匆匆跑过,神色慌张。她拉住一个问:“怎么了?”
      家丁喘着气:“小姐,北境……北境拓跋家族的人来了!说是……说是来提亲的!”
      玉清影的手,松开了。
      春风拂过药田,带来泥土和花草的香气。
      但她只觉得冷。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