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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午时初刻的市集 ...

  •   午时初刻,百草京西市的钟楼敲响了悠长的钟声。
      每月十七,是“草根集”开市的日子。
      这是玉家立族时就定下的规矩:世家垄断九成药材贸易,但需每月留一日,让平民药农能在西市直接交易自采的草药。一来安抚民心,二来也能从民间淘到些罕见的野生药材。
      玉清影戴着素白的帷帽,帽檐垂下的轻纱遮住了大半张脸。
      小莲跟在她的身后,两人都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挎着竹篮,混在人群中走进了集市。
      刚一踏入,喧闹声便如潮水般涌来。
      集市分为四个区域,按方位划分,规整得像一张药方。
      南边是“鲜药区”。
      这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草根的清香。药农们席地而坐,面前铺着油布,上面摆着刚从山里挖出来的药材:茯苓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像一个个沾了糖霜的馒头;天麻圆滚滚的,顶端带着鹦哥嘴般的芽苞,确实像握紧的小拳头;还有带着露水的金银花、刚刨出来的黄精、沾着青苔的石斛……
      “姑娘看看这党参!三年生的,须子多长!”一个满脸风霜的老药农招呼道。
      玉清影蹲下来,隔着轻纱细看。党参的须根确实繁密,但颜色偏浅——这是施了肥催长的,药性不足。她摇摇头,没说话,起身继续往前走。
      北边是“干药区”。
      这里搭着一排排竹架,上面挂满了晾晒的药材:成串的忍冬花金黄透亮,像风铃般在微风里轻轻晃动;捆捆的柴胡捆扎得整整齐齐,根须朝上,露出土黄色的表皮;还有切成片的黄芪、卷成卷的陈皮、磨成粉的甘草……
      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草木香,混着阳光的味道。几个药商正在用“药筹”交易——那是玉家发行的竹制筹码,一寸见方,上面刻着玉家的家徽和面值。一株三等参可换十筹,一株百年灵芝能换百筹。不用银两,这是草根集独有的规矩。
      东边是“虫药区”。
      这里的气味就复杂多了。瓦罐里,蜈蚣窸窸窣窣地爬动,百足摩擦陶壁发出沙沙的声响;竹笼中,僵蚕雪白如玉,一动不动地蜷缩着;还有活蝎子在铁网里张牙舞爪,地鳖虫在土里钻来钻去……
      “姑娘要蝎子么?泡酒治风湿,最好的!”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婆婆咧嘴笑道,手里捏着一只活蝎子,毒钩还在摆动。
      小莲吓得往后缩,玉清影却凑近看了看:“婆婆,这是山蝎,毒性不够。治重症风湿,得用漠北的沙蝎。”
      老婆婆愣了愣,悻悻地放下蝎子:“姑娘懂行。”
      西边是“异药区”。
      这里最是热闹,也最是鱼龙混杂。摊子上摆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号称能“夜视”的猫眼石、说是“龙骨”的兽骨化石、装在琉璃瓶里的“美人泪”(实则是晨露混了花汁)……
      玉清影在一个摊子前停住脚步。
      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面前摆着几朵硕大的灵芝,紫黑色的菌盖上有一道道焦黑的纹路,像是被雷劈过。
      “姑娘看看这灵芝!”老头唾沫横飞,“长在雷击木上的,带着天火气!泡酒喝,能延年益寿,包治百病!”
      周围已经围了好几个人,都在啧啧称奇。
      玉清影蹲下来,隔着轻纱仔细看。她伸手摸了摸灵芝的断面——干燥,粗糙,没有她想象中的那种温润感。
      “老伯,”她轻声说,“这是普通赤芝,您用槐木烟熏过,仿的雷击纹。”
      老头脸色一变:“你、你胡说什么!”
      “真正的雷击灵芝,被天火淬炼,断面会有紫金色的丝络,像闪电的痕迹。”玉清影拿起一朵灵芝,指着断面,“您看这里,纹路浮于表面,是烟熏出来的。而且……”
      她凑近闻了闻:“有槐木的焦苦味。雷击木是松柏居多,该是清冽的木香。”
      周围人哄笑起来。老头涨红了脸,指着她:“你、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
      “买定离手,但若故意作假,终身不得入集。”玉清影平静地说,“这是草根集的规矩。老伯,您这灵芝,还是收起来吧。”
      老头气得胡子直抖,但终究没敢再争辩,悻悻地收起摊子溜走了。
      小莲凑过来,低声说:“小姐,您又拆穿人家……”
      “不能让他们骗人。”玉清影站起身,“买假药回去,耽误的是性命。”
      这是她每月最快乐的时光。在这里,没有嫡庶之别,没有繁文缛节,只有最纯粹的草药和交易。她能像个普通人一样,看药、辨药、甚至偶尔买些稀罕的小玩意。
      两人逛到异药区深处,这里人少些,摊子也更古怪。
      玉清影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风蹲在一个摊子前,手里拿着一块漆黑的块茎,正凑在鼻尖闻。他还是那身粗布衣裳,草帽挂在背后,露出被晒成小麦色的后颈。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精瘦却结实的肩背线条。
      摊主是个外地人打扮,裹着头巾,口音古怪:“小哥好眼力!这可是地渊来的‘冥土参’,长在阴阳交界处,能通阴阳、补魂魄!整个九川都难得一见!”
      林风没说话,用指甲在块茎上刮下一点粉末,放在舌尖尝了尝。
      然后他抬起头,平静地说:“这是西荒的苦薯,用墨汁染的。”
      摊主跳起来:“小子你胡说什么!”
      “苦薯切开有乳白色的汁液,冥土参没有。”林风站起身,他比摊主高了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您要是不信,咱们当场切开看看?若是冥土参,我十倍价钱买下。若是苦薯……”
      他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按草根集的规矩,您得收拾东西走人,这辈子别想再进来。”
      周围已经围过来几个看热闹的人。有人起哄:“切开看看!”“对,切开!”
      摊主脸色变幻,最终一把夺过林风手里的“冥土参”,悻悻道:“不卖就不卖!晦气!”说完麻利地收起摊子,挤进人群溜了。
      人群哄笑着散去。
      玉清影走过去:“你怎么知道是苦薯?”
      林风转头看见她,眼睛一亮。阳光落在他脸上,细密的汗珠在额角闪着光,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弯了起来:“清影?你也来逛集?”
      “每月十七都来。”玉清影走近些,隔着轻纱看他,“你还没回答我。”
      林风挠挠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块深褐色的参块,表面布满细密的环纹,散发出一种类似雨后泥土的深沉气息。
      “这才是真的冥土参。”他把参块递给她,“你闻闻。”
      玉清影接过。参块温润,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她凑近闻了闻——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像深秋落叶腐烂的泥土,又像深山古井里的寒水,沉静而神秘。
      “我去过西荒。”林风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去年跟商队走的,走了三个月。那里的荒原上长着很多苦薯,孩子们挖来当零嘴,生吃,苦得很,但能充饥。”
      玉清影怔住了:“你去过西荒?”
      “嗯。”林风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她看不懂的光,“还去过南焰、东海……我想把九川的草药都认全。”
      他指了指她手中的冥土参:“比如这个,书里写它‘性阴,味苦,归心肾经’,但没写它长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采最好。我亲眼见过,冥土参只长在地渊的‘阴阳裂隙’边缘,每年霜降后、冬至前采,药效最好。早了太嫩,晚了就木质化了。”
      玉清影听得入神。她从小读的是玉家藏书楼里的典籍,那些书严谨、系统,但也刻板。书上说甘草性平味甘,补脾益气——但没说过,长在不同地方的甘草,味道会不一样。
      “同一味甘草,”林风继续说,眼中闪着光,“长在东海的咸,因为海风带盐;长在北境的甜,因为冰原雪水纯净;长在西荒的苦,因为土地贫瘠,它得把所有的养分都用来抵抗干旱。书里写的,只是青木川的甘草。”
      他看着她,笑容灿烂:“清影,天下那么大,草木那么多,我们看到的,只是九牛一毛。”
      玉清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这些——不是考较,不是训诫,只是分享。分享那些山川湖海,那些风土人情,那些书本之外的真实世界。
      “你说得对。”她轻声说,“天下很大。”
      林风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我话多了。”
      “不。”玉清影看着他被晒出细小汗珠的侧脸,阳光下,他麦色的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很好听。”
      气氛忽然微妙起来。
      林风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你饿不饿?逛了一上午了。”
      玉清影这才想起,早晨只喝了五清茶,现在确实有些饿了。她点点头。
      “跟我来。”林风笑道,“带你去吃点不一样的。”
      林风带她穿过集市,走到西市边缘的一条小巷。巷子深处有家不起眼的小店,门口挂着一块木招牌,上面刻着一条简笔画的小鱼。
      店里只有三张桌子,客人不多。一个胖乎乎的老婆婆在灶台前忙碌,见林风进来,笑出一脸褶子:“小林来啦!哟,还带了姑娘?”
      “阿婆,老样子,两份。”林风熟门熟路地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又对玉清影说,“把帷帽摘了吧,这儿没人认识咱们。”
      玉清影犹豫了一下,还是摘下了帷帽。轻纱落下,露出她灵秀的眉眼。因为闷了一上午,脸颊微微泛红,几缕碎发贴在额角,更添加几分琉璃美人的净透。
      林风看着她,愣了一瞬,随即别开眼:“阿婆的海鲜粥是全百草京最好的。”
      老婆婆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粥。粥是浓稠的米白色,里面混着虾仁、鱼片、蛤蜊肉,撒着葱花和姜丝,香气扑鼻。
      玉清影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米粥绵软,海鲜鲜甜,姜丝的微辣驱散了早春的寒意。她眼睛一亮——玉家饮食清淡,多为素食,虽洁净养生,却少有这样的烟火气。
      “好吃吧?”林风笑着看她,“阿婆是东海嫁过来的,这粥的做法是她娘家的秘方。”
      “玉家……不吃这些。”玉清影低声说,“晨间五清茶,午晚五色五味,都是素的。”
      林风顿了顿,忽然起身:“你等等。”
      他跑到灶台边,跟阿婆说了几句什么。阿婆笑着点头,从后厨拿出一只处理好的鸡。林风接过,熟练地生起旁边的炭炉,把鸡穿在铁签上,刷油、撒盐、翻转……
      炭火噼啪作响,鸡肉渐渐变成金黄,油脂滴落在炭上,激起阵阵香气。
      玉清影看得呆了。她从未见过人这样做饭——玉家的厨房是另一个世界,厨娘们穿着洁净的围裙,用精致的器皿,做出来的菜式漂亮却冰冷。
      “给。”林风撕下一只鸡腿,用油纸包着递给她,“尝尝。”
      鸡腿外皮焦脆,内里嫩滑,简单的盐味却激发出鸡肉最原始的鲜美。玉清影咬了一口,眼睛又亮了几分。
      “你……”她看着他,“怎么会做这些?”
      “我爹常说,药师不能只认得草药,还得知道人该怎么活。”林风坐下来,也撕了块鸡肉,“草药治的是病,但人活着,不能只想着治病。得吃好吃的,看好看的,做开心的事——这样病才好得快。”
      他看着她,眼神认真:“清影,你太瘦了。玉家的饭菜清淡,但人不能只吃那些。偶尔也得吃点肉,补补气血。”
      玉清影心里一暖,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鸡腿。油脂沾在嘴角,她下意识地舔了舔——这个动作让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林风笑了,递过来一块干净的布巾:“擦擦。”
      两人就这样对坐着,吃着简单的食物。窗外传来集市的喧闹声,窗内是炭火的温暖和食物的香气。这一刻,没有玉家庶女,没有药农之子,只有两个分享美食的少年少女。
      “你常来这里?”玉清影问。
      “嗯。”林风点头,“每次来集市,都会来阿婆这儿吃饭。有时候采到稀罕的药材,卖了药筹,就请爹一起来。”
      他顿了顿,看向她:“下次……你要是还想来,我带你。还有好多好吃的,阿婆会做烤鱼、会做肉包子,东街还有卖糖画的……”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耳根有些发红。
      玉清影看着他,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软软的。她轻声说:“好。”
      一个字,轻得像羽毛,却让林风眼睛亮了起来。
      吃完粥和烤鸡,林风付了药筹——两碗粥五筹,一只鸡十筹。老婆婆笑眯眯地送他们出门,还塞给玉清影一小包糖渍梅子:“姑娘下次再来啊!”
      走出小巷,集市已经散了大半。药农们收拾着摊子,药商们清点着收获。夕阳西斜,把青石板路染成金黄色。
      玉清影重新戴好帷帽,小莲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里拎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几样她刚买的药材。
      “小姐,该回去了。”小莲小声说,“再过一会儿,府里该准备晚膳了。”
      玉清影点点头,看向林风:“我走了。”
      “嗯。”林风站在巷口,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下个月十七,你还来么?”
      “……来。”
      “那……”林风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这个给你。”
      玉清影接过,打开一看,是几颗深紫色的干果,表面皱巴巴的,散发着酸甜的香气。
      “西荒的沙棘果。”林风说,“晒干了,泡水喝,能开胃。你……太瘦了,多吃点。”
      玉清影握紧纸包,隔着轻纱,她能看见少年泛红的耳尖。
      “谢谢。”她说。
      然后转身,和小莲一起汇入归家的人流。
      走出很远,她回头看了一眼。
      林风还站在巷口,朝她挥手。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她的脚下。
      她握紧手中的沙棘果,纸包还残留着少年的体温。
      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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