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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百草堂考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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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正刻,玉府百草堂内沉香袅袅。
堂内正北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九川灵脉图》,以金线勾勒山川走势,银粉标注灵脉流向。图下是一张紫檀木长案,案上只摆三样东西:一只青铜香炉,燃着上好的南海沉香;一方青玉药砚,墨已研好;一卷摊开的《灵草纲目·下卷》,纸张泛黄,边缘磨损。
玉白术端坐主位。他已年过七旬,须发皆白如雪,但腰背挺直如松,那双眼睛更是亮得惊人——据说他能一眼看出药草的年份、成色,甚至能“闻”出地下三尺深的根茎是否健壮。此刻他穿着一身深青色长袍,袖口绣着玉家特有的“千草纹”,那是家主才能用的纹样。
下首分左右两列坐席。左为长,右为幼;前为嫡,后为庶。
左侧首位坐着长子玉青云。他四十有五,面容敦厚,眉宇间有常年劳作的沧桑。作为药田主管,他双手粗糙,指缝里还残留着洗不净的泥土色。今日他穿的是墨绿色长衫,衣襟绣着“五谷纹”——主管农耕者的标记。
次位是次子玉青山。他比玉青云小三岁,却保养得宜,面皮白净,手指修长是玉清影之父。右侧首位空着——那是三子玉青水的位置。他早逝已有十年,其妻柳氏守寡至今,今日未出席。按规矩,空位前放着一盏清茶,以示追念。
再往下,是各房适龄子弟七人,按长幼依次而坐。
玉清影坐在最末位,她是二房唯一的庶女,这也是最为奇怪的地方,二房无正室,其娘亲据说是贵妾,常年身居浅出,玉清影之前也是默默无闻,因天赋被主支发现。
她面前的小几上只有一杯“五清茶”,已凉透了。她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垂着眼,能感觉到来自前方的视线——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嫡系子弟那种惯有的、淡淡的轻蔑。
“今日考较,《灵草纲目·下卷》第三篇,‘毒草篇’。”
玉白术的声音不高,却让堂内瞬间安静。他抬眼扫过众人,目光在玉清影身上停了停,又移开。
“清霜,你先说。”
坐在右侧第三位的长房嫡女玉清霜缓缓起身。她今日穿的是月白色襦裙,衣襟绣着精致的“雪魄兰”,长发绾成流云髻,插着一支白玉兰簪。虽然面色仍有些苍白,但妆容得体,举止优雅。
她走到堂中,对着玉白术盈盈一拜:“孙女领命。”
转身面向众人时,她微微抬着下巴,声音柔婉却清晰:
“断肠草,又名钩吻、胡蔓藤。叶如桃叶而宽,对生;花小,色黄,形如漏斗;果实为蒴果,种子有翅。其毒在汁,尤以嫩叶汁液最烈,见血封喉,半刻毙命。”
她顿了顿,余光瞥向角落的玉清影,嘴角若有若无地扬了扬:
“然万物相生相克。解断肠草之毒,需用甘草三蒸三晒,取其纯阳甘平之性,中和钩吻之阴毒。辅以绿豆汤催吐,金银花露清心,可保性命无虞。”
言毕,她再次行礼,退回座位。姿态完美,无可挑剔。
堂内响起轻微的赞叹声。几位旁系子弟低声议论:“清霜姐姐果然厉害。”
“那可不,嫡长孙女,将来要执掌玉家的。”
玉白术点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他转向角落:“清影。”
玉清影起身,走到堂中。她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庶女,却因“草木亲和”被破格允许参与晨间炼药。
她规规矩矩行礼:“孙女在。”
玉白术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堂内静得能听见香灰落下的声音。
然后他问:“若断肠草生于北境冰原,其性如何?”
堂内一片安静。
《灵草纲目》只记载青木川本地的断肠草。北境冰原?那里终年积雪,土地永冻,怎么可能长出南方的毒草?这问题根本不在考纲之内。
玉清影也愣住了。她下意识看向父亲玉青山,后者眉头紧锁,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发白。
但她很快镇定下来。闭上眼睛。
这是她的秘密——当她集中精神时,能“看见”草木在不同环境中的生长状态。不是想象,是真实地“看见”:土壤的湿度、阳光的角度、风的流向、甚至地下灵脉的微弱波动……所有因素交织成画面,在她脑海中展开。
堂内众人看着她闭目不语,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装模作样……”
“北境哪来的断肠草……”
玉青山手中的茶盏轻轻一颤,发出细微的磕碰声。他知道女儿又用了那种“不正常”的能力——从七岁起,她就能准确说出药圃里每一株草药的生长状况,甚至能预知哪片叶子明天会枯黄。
这不是大家认同的普通女孩该有的能力。
玉清影没有理会那些声音。在她“看”到的画面里:
冰原千里,白雪皑皑。冻土之下三寸,一株变异的断肠草正在艰难生长。为了保存热量,它的叶片收缩、加厚,表面长出一层蜡质;颜色转为深绿,近乎墨黑;根系异常发达,深入冻土,不是为了吸水,而是为了固定——冰原风大。
而毒性……不在汁液,在根茎。因为冰原少昆虫,叶片毒素无用武之地。它把所有的毒性都浓缩在根部,任何试图啃食根系的动物,都会在瞬间毙命。
她睁开眼。
“冰原断肠草,叶应缩而厚,色转深绿,表面有蜡质。毒在根而非汁。因冰原少昆虫,叶片毒性无用,故将毒素集中于根,以护其本。”
堂内鸦雀无声。
玉白术的眼睛亮了起来:“解毒之法?”
玉清影沉吟:“冰原寒毒,需以火攻。赤炎川的火焰椒,取其至阳至烈之性,捣碎外敷于伤口,内服则以椒油混入热酒,借酒力催发火性,以火克寒。”她顿了顿,补充道,“但此法凶险,须佐以雪山灵芝护住心脉,否则火毒反噬,亦会毙命。”
说完这些,她自己都有些恍惚。这些知识仿佛早就存在她脑海里,只是等待一个契机浮现。
玉白术沉默了良久。手中两颗药玉球停止转动,嗒的一声,轻轻放在案上。
“很好。”他只说了两个字。
但这两个字,重如千钧。
玉青山松了口气,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玉青云则眯起眼睛,打量着堂中二房瘦弱的庶女,眼神复杂。
玉清霜抿紧了嘴唇,指甲掐进掌心。
考较在辰时三刻结束。
子弟们依次退出百草堂。玉清影走在最后,刚要跨出门槛,听见身后玉青云的声音:
“父亲,儿子还有事禀报。”
她脚步一顿,下意识侧身躲在门后。这不是君子所为,但她有种直觉——接下来的话,与她有关。
堂内只剩下玉白术和玉青云父子二人。
玉青云走到案前,压低声音:“父亲,北境使者下月将至的消息,您听说了吧?”
玉白术重新拿起药玉球,在掌心缓缓转动:“嗯。”
“使者团里有个特殊人物——拓跋氏的三王子,拓跋烈。”玉青云的声音更低了,“他这次来,明面上是采购冬令药材,实则……是来找人。”
“找什么人?”
“有‘草木异能’之人。”玉青云顿了顿,“北境灵脉近年不稳,冰原开裂,祭司说需要‘能与大地对话的女子’镇脉。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玉家有这样的人。”
嗒、嗒、嗒。药玉球转动的声音在空荡的堂内格外清晰。
“清影那孩子……”玉青云试探着说,“她今日的表现,您也看到了。那不是寻常的草药知识,那是……天赋。北境人找的,就是这种天赋。”
玉白术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她还小。”
“十五了,可以婚配了。”玉青云急切道,“北境拓跋氏虽被九川视为粗蛮,但若能联姻,我玉氏药材可直通北境十三城,关税全免,利润翻三倍不止。而且……”
他凑近一步:“灵潮将至的传闻,您也听说了吧?若真有大变,北境冰原易守难攻,是我玉家最好的退路。”
“我说,”玉白术的声音陡然转冷,“她还小。”
玉青云噎住了。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说。
“退下吧。”玉白术闭上眼,“此事不必再提。”
“……是。”
玉青云行礼退出。走到门口时,他忽然看见门侧阴影里站着一个人——玉清影。
他愣了一瞬,随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清影啊,还没走?”
他的手掌很大,拍在肩上很有力,甚至有些重。玉清影感到一阵不适,像被什么冰冷的东西触碰。
“大伯。”她垂眼行礼。
“今日考得很好。”玉青云笑眯眯地说,“继续努力,玉家的未来,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他的语气很慈祥,眼神却像在打量一件货物。玉清影感到脊背发凉,那种不安感更重了。
“侄女谨记。”她低声应道。
玉青云又拍了拍她的肩,这才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远,玉清影还站在原地,肩头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那不是长辈的关爱,是某种带着算计的、令人窒息的重量。
她抬起头,望向堂内。
玉白术仍坐在主位上,背对着门口,望着墙上那幅《九川灵脉图》。晨光透过高窗洒进来,在他白发上镀了一层金边。那背影挺拔依旧,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和苍凉。
玉清影悄悄退了出去。
廊下,晨雾已散尽,阳光明媚。药圃里传来锄头翻土的声响,间杂着药农们的吆喝。
玉清影沿着回廊慢慢走,手里还攥着那个小陶罐——林风给的夜交藤露。罐身温润,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她走到西厢房附近,下意识看向窗台。
第三块花砖的缝隙里,那个青瓷小瓶还在。但瓶身的位置……似乎被人动过。原先垫在下面的桑叶被拿走了,换了一张干净的宣纸,纸上还用镇纸压着,防止被风吹走。
玉清影怔了怔。
她走近,拿起小瓶。瓶下压着的宣纸上,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多谢。霜。”
只有三个字,墨迹已干,显然放了有一会儿了。
玉清影看着那行字,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她把小瓶重新放好,将宣纸仔细折起,收进袖中。
转身时,她看见药圃那边,林风正蹲在一垄药田边,和几个老药农说着什么。阳光落在他小麦色的侧脸上,他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露出整齐的白牙。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朝她这边看来。
玉清影下意识地别过脸,快步走开。
心跳得有些乱。
午时初刻,更夫敲响了午时的钟。
玉府各处开始准备午膳。按照规矩,午膳是玉家一日中最重要的一餐,需“五色五味俱全”:青笋、胡萝卜、南瓜、豆腐、木耳;酸、苦、甘、辛、咸。食材必须是当日辰时前采收的,过了时辰,便算“失鲜”。
玉清影回到自己院子时,小莲已经摆好了饭菜:一碟清炒青笋,一碟醋溜胡萝卜,一碗南瓜汤,一碟白灼豆腐,还有一小碟酱拌木耳。简朴,但干净。
“小姐,您脸色不太好。”小莲担忧地说,“是不是考较太累了?”
“没事。”玉清影坐下,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
她想起百草堂里二伯的那些话,想起祖父那句重复了两遍的“她还小”,想起玉清霜窗台上那张写着“多谢”的宣纸。
这个世界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而她,似乎正被推向某个未知的漩涡。
窗外传来鸟鸣声,清脆悦耳。
她低头,看见自己浅青色的衣袖上,那丛忍冬纹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藤蔓缠绕,生生不息。
就像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