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灯塔有雨》河一尾

2、对我很重要

　　李鲤醒来时已经是转天了，窗帘半拉着，屋里只有他自己。
　　掀开身上的毛毯，他坐起来活动几下，浑身上下像被拆开重组一样痛，尤其是后脑勺，昨天磕到礁石上肿了一个大包。
　　他下地走到窗边拉开帘，风小了些，雨下得绵密，没有停的迹象。
　　看来一时半刻没法离开灯塔。
　　手机屏幕也磕出几道裂纹，开机还剩百分之一的电量，他赶紧插上充电宝，无数条消息弹了出来。
　　零星的粉丝关心，十来条官媒的采访邀请，剩下的是陌生人吃瓜，看他死没死。最魔幻的是，他暴涨六万多粉，大家还在求后续。
　　李鲤瞳孔骤缩，抖着手浏览平台上的资讯 。
　　昨天直播中断前的画面被广泛传播出去，“气象主播荒岛遇险”等词条挂满了今日热搜。他盯着那些不断跳动的数字和热评，呼吸急促起来。
　　绝境重生？
　　不，是峰回路转！
　　泼天的流量真的降临在他的身上。
　　但流量来了，他该怎么接住？
　　他揣着手机在屋子里踱步，随意打量这间小屋。昨天身体情况和光线不允许，今天静下心才发现，这里处处透着一种与现代社会脱节的秩序感。
　　书架上的书籍按大小和种类，排列得一丝不苟，工具架上的锤子扳手螺丝刀连朝向都一致。
　　炉子上温着一锅白粥，熬得粘稠，米粒几乎全化开了，一股质朴的米香味钻进鼻腔，光是闻一闻，整个人就舒坦不少。
　　待在这里，仿佛与世隔绝了。
　　没有网络热点可追，没有数据焦虑，没有礼物特效，没有弹幕刷屏。不用应付不必要的人际关系，只需面对大海，守着塔就行了。
　　陆承屿每天过的不就是现在流行的治愈系慢生活吗？
　　李鲤脑子里那根神经跳起来，他翻出相机调整好角度。镜头扫过满当当的书架，扫过锃亮的工具，扫过古朴的木桌和炉火上的粥，最后定格在窗外淅沥的雨幕。
　　远处海面依旧汹涌，李鲤就着这个背景音，轻声说：“大家好，我是李鲤，我还活着。昨天发生了意外，多亏望归岛的守塔人救了我。现在台风还没完全过去，我暂时留在灯塔里。谢谢大家的关心。”
　　他把这段素材剪辑成两分钟左右的视频，加上字幕发了出去。
　　桌上放着一套干净的碗筷，应该是陆承屿留给他用的。李鲤没客气，盛出来一碗，边摆弄手机边喝粥。
　　大门突然开了。
　　陆承屿走进来，扫他一眼，但是没说什么，脱掉雨衣挂在门口，把拎来的铁桶放到水池边，清洗里面的贝类。
　　“谢谢你的粥。”李鲤主动开口，“比我三十块钱点的外卖粥好喝多了。”
　　“嗯。”陆承屿拿小刷子清洗贝壳上的泥沙，头也没抬。
　　这人不好相处啊。
　　李鲤暗忖。
　　但他是个主播，根本不怵。他一副闲聊天的口吻：“台风还要多久过去？”
　　“看天。”陆承屿言简意赅。
　　“你平时一个人住在这里？”
　　“嗯。”
　　“多久了？”
　　陆承屿顿了几秒：“五年。”
　　李鲤不禁算了算，五年前他刚从省台离职，准备在新的mcn公司大展拳脚，这个人却来到孤岛，一待就是五年。
　　“不闷吗？”李鲤脱口而出。
　　陆承屿终于抬头看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李鲤却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习惯了。”说完，陆承屿又低下头处理那些海货。
　　他把特别小的和破损的挑出来放进平盘，然后推开一条门缝，把盘子放到外面的岩石地上。
　　很快有几只海鸟飞过来啄食，陆承屿站在门内静静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五官却柔和了不少。
　　李鲤的心脏莫名一动，下意识打开手机拍了下来。
　　陆承屿用那些贝类和干菜煮了一锅海鲜汤，配着几块烤好的饼子端上桌。两人面对面坐着吃饭，屋里除了碗筷碰撞声，就是炉子里轻微的噼啪声。
　　李鲤偷瞄陆承屿，对方垂眼盯着自己的碗，认真咀嚼，仿佛吃饭是一件需要专心对待的事情。
　　而他习惯了在镜头面前说话，跟别人吃饭时也承担着活跃气氛的任务，要不停地找话，就连他自己吃饭时，都要找个下饭视频来看。
　　面对如此陌生的安静环境，李鲤坐立不安，囫囵喝完汤，就自己收了碗筷。
　　身在荒岛，没有经纪人给他发布任务，李鲤根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陆承屿在洗碗，他就眼巴巴瞧着，等着参考陆承屿的饭后活动。
　　陆承屿擦干了手坐到桌边，打开笔记本，提笔写着什么。
　　李鲤凑过去看，那上面记录了今天的风向风速能见度等情况，字迹工整刚劲，很像他幼时练的硬笔字帖，但他想不起来这种字体的名字了。
　　旁观几分钟，李鲤忍不住问：“这些每天都要记？”
　　“嗯。”
　　“记了有什么用？”
　　陆承屿笔尖一顿：“有用。”
　　李鲤本来还想说，“有什么用，app上到处都能查到”，但他把话咽了回去。
　　他做每一件事都有明确目的，要有数据反馈，还要有即时效益。但陆承屿不一样，陆承屿觉得有用，就做了。做了，就是有意义。
　　记录完，陆承屿往地上铺个垫子合衣躺下。李鲤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陆承屿在午睡，而房间里唯一一张小床让给了他。
　　李鲤不好意思：“我没有午睡习惯，你上床睡吧？”
　　“不用。”陆承屿说。
　　李鲤“哦”一声，觉得这人生分得要命，他们都是在一间屋子里过夜的关系了，至于这样冷落他吗。
　　他无所事事，忍不住打开手机看数据，没想到比预期浏览量高不少。一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有守塔人这个职业，大家好奇灯塔里的生活，纷纷预约了下一场直播。
　　但台风未过，灯塔里信号断续，暂时没有直播条件。
　　李鲤不甘心放弃这么好的翻红机会，决定把这几天的生活拍成vlog发出去。
　　雨越下越大了，打在窗玻璃上很是扰人。
　　陆承屿被吵醒了，看一眼挂钟，站起来往楼梯口走。
　　“你去哪？”李鲤问。
　　陆承屿回答：“例行检查。”
　　终于到了工作环节，李鲤打开摄像机，跟在陆承屿屁股后面上了楼。顶层空间不大，充满了机油和金属的味道。
　　窗外是灰蒙蒙的海天一线，室内昏黄的顶灯斜斜洒下来，勾勒出陆承屿硬朗的轮廓，他挽着袖子，小臂上的肌肉线条随动作贲张起伏。
　　骨节分明的大手握着扳手，对着那盏巨大的航标灯敲敲拧拧，动作简单，却充满利落的力量感。
　　正沉浸在精妙的构图中，耳边传来一句：“你在拍什么？”
　　李鲤吓一跳，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感觉。
　　他尴尬地放下相机：“我第一次来这里，想记录一下——可以拍吗？”
　　陆承屿盯他几秒，转回去继续工作，淡淡地说：“随便。”
　　李鲤松了口气。
　　得到了本人许可，李鲤便放开了手脚，开始记录陆承屿完整的一天。
　　清晨起来检查设备，看天气记录日志，一丝不苟地准备简单的早餐，修理小物件，在固定的几个时间爬上塔顶维护航标灯，傍晚时分坐在窗边，就着最后一丝天光看书。
　　陆承屿对他的镜头熟视无睹，该做什么做什么，不刻意表现也不刻意回避。
　　李鲤突然想起船老汉说陆承屿闷得像石头。他倒是觉得，陆承屿把自己活成了孤岛的一部分，他拍不拍，对陆承屿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对于陆承屿来说，他就像中午在门口啄食的海鸟。
　　他不禁好奇，真的有人完全不在意外界的关注吗。
　　他把每天的拍摄素材剪辑成十分钟以内的视频，配上舒缓的音乐和文字，临睡前发布出去，评论区纷纷感慨这才是向往的慢生活。
　　看着稳步上涨的粉丝数，李鲤觉得，他的时代又回来了。
　　几天后风雨小了些，海况依然不佳。
　　这天早上，李鲤睡醒后就发现陆承屿站在小灶台前发呆，他拍拍脸醒盹，举起相机走了过去。
　　储物箱里就剩几个土豆，米缸也见了底，连前几天捡回来的贝类也吃完了。
　　“食物不够了？”李鲤问。
　　“嗯。”
　　见陆承屿不慌，李鲤也吃了一颗定心丸：“补给船什么时候来？”
　　陆承屿不置可否：“我去弄点鱼。”
　　“现在？”李鲤望一眼窗外，海浪依然波涛，“现在出海太危险了。”
　　陆承屿从柜子里取出一件厚雨衣，穿好长筒橡胶鞋，闷声不吭地整理渔具。李鲤本想再劝几句，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
　　守塔人台风天冒险捕鱼，这可是比之前记录的日常更有冲击力和故事性，把这条拍好，他说不定能真正爆火。
　　“我跟你一起去。”李鲤捡好听的话说，“有什么事也好照应一下。”
　　陆承屿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危险。”
　　“我就待在岸边，不靠近水。”李鲤连忙保证，晃了晃手里的相机，“而且我想让大家也看看，在这种环境下获取食物有多不容易，也好让大家更了解你们的嘛。”
　　陆承屿沉默地看着他。
　　那目光沉静有力，能穿透人心。李鲤移开视线，垂头摆弄他的相机。
　　两人僵持了近半分钟，陆承屿才开口：“流量这么重要吗。”
　　李鲤一怔，没想到对方会问出这么犀利的问题。
　　那一刻他脑子里蹦出来无数句冠冕堂皇的话，比如“记录真实生活”，“科普海事”，“让孤独的职业被大众知悉”什么的。
　　可他一抬眼，便对上陆承屿那双黝黑清澈的眼。
　　“重要。”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对我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