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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玩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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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播间在线人数:287。】
看着屏幕右上角的数字,李鲤把膝盖掐出了红印,脸上端职业的微笑,和观众打招呼。
“各位鲤鱼们晚上好,欢迎来到李鲤的气象小课堂。”声音透过电容麦清润透亮,带着省气象台主播特有的平稳语调,“正如我们上周预测,九号台风‘白鹿’将于四十八小时内登陆我省东南沿海地区。”
红黄交织的螺旋云团缓慢旋转,在绿幕合成的气象云图上压迫感十足。李鲤曾靠这些图和专业的播报,让“省台最帅气象主播”的词条整整在热搜挂了三天。
不过那已经是五年前了。
他嫌钱少,作死从省台离职,入职了一家mcn公司。
头两年靠省台光环接了几个商务,后来新主播一茬茬冒出来,他这种“老派”气象科普成了鸡肋。
他的直播时间从黄金时段调到深夜档,再到现在的午间垃圾时间,和查无此人无甚区别。
如今绿幕边角脱胶,云图素材包也多年没有更新,两百多个在线ID里大部分是平台推的僵尸粉,剩下却在扣弹幕夸他好帅。
没人在意他花三小时准备的关于台风眼结构变化的专业解析。
叮——
屏幕上方弹出经纪人微信:【今天数据再没起色,下周推广位就给新人了。】
李鲤指尖一顿,默默将写满专业分析的手稿揉成一团。
“纸上谈兵久了,也该去实地考察一番。”李鲤切换摄像头对准地图,用红笔圈出一个小点,“这里是望归岛,就在‘白鹿’预测路径的边缘,我准备带大家去那里感受台风来临前最真实的海洋和天空。”
【实地直播?刺激!】
【别了吧,台风天多危险。】
【主播为了流量拼了?】
【就这破岛?地图上都快找不到了。】
弹幕一下活跃不少,说什么的都有,但质疑居多。李鲤露出公式化的笑容:“那么明天傍晚,我们不见不散。”
直播结束,人数定格在315。
他瘫靠在椅背上长呼一口气,活动几下笑僵的面部肌群。
这年头遍地都能获取到明天多少度,风晴雨雪的信息,除了爱好者和圈内人,谁还有耐心看他分析云图?
没有爆点,就没法刺激观众分泌多巴胺,他这当主播的就得玩完。
李鲤自嘲一笑,打开文档敲下一行字:【望归岛荒岛求生企划】。
大量文字信息之余,不乏分镜草图和情绪点的标注,就连“遇险”时喊什么台词,做什么表情都做了两个以上的备选。
做好这一切,他走出直播间,对着玻璃窗上的影子喃喃自语:“赌赢了翻身,输了……至少能上社会新闻版面。”
“总比默默无闻的好。”
第二天下午,李鲤背着装备到码头。
台风要来了,渔民们不再出海。李鲤挨个问过去,锁定一位态度不坚决的老汉,付五倍船费才登上渔船。
天色阴得像泼了墨,海风腥咸,渔船摇晃。
船老汉脸色黝黑,嘟囔不满:“后生仔,台风天去那里,找死哦。那岛早荒了,就剩个守塔的倔老头。”
李鲤心中一动:“大爷,那守塔的一个人住在荒岛上?他平时都做什么?”
“还能干啥?看灯,记日志,修修补补。”船老汉瞥他一眼,“那姓陆的后生,性子闷得像块石头,除了接每月的补给船,几乎不见人。你最好别去惹他。”
李鲤点头应下,却在心里快速盘算起来,一个孤僻的守塔人,这不就是他脚本里绝佳的背景板吗。
海浪一浪比一浪更大,渔船缓慢地摇晃前行,李鲤的心被期待和不安中反复拉扯。前面看到望归岛的轮廓了,他仔细整理盘点装备。
确认运动相机的防水性能,测试备用电源……这些刻入肌肉记忆的专业动作,此刻奇异地带来一丝镇定。
在省台那些年,他无数次跑在极端天气的一线,准备设备和检查流程刻进了DNA,只是如今,这份专业全用在了直播效果上。
李鲤甩甩脑袋,昂起下巴往前看。
望归岛比想象中的小,黑色礁石嶙峋,环抱着一小片砂砾堆,岛中央有一座矮山,山顶立着一座白色灯塔。
灯塔有些年头了,外墙掉皮,呈现出灰白色调,在如此天气里显得格外孤寂。
登岛后,李鲤首先观察了地形。
悬崖下方并非全是礁石,离他预定坠落点的不远处,有一小片相对平缓较深的水域,那里有个回旋,这比他预想的更安全。
他将应急定位器塞进石缝,捡几块异形碎石做了个不起眼的标记,万一他的表演超出控制,这东西能救命。
做完这些,他对着渐强的海风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直播设备。
“大家好,我已抵达望归岛!”李鲤迅速进入状态,将镜头对准翻涌的海面,语速平稳,带着实地报道特有的张力,“现在实测风力七到九级,并且持续增强中。大家可以看到,云底高度正在急剧下降,这是台风外围云系逼近的典型特征。”
他抓起一把沙子,凑近镜头:“沙子潮湿,带有浓重的海腥味,说明低压中心已经非常接近。”又指向天际,“看那边滚轴云的形态,对流发展极其旺盛,‘白鹿’的强度可能比预测更高。”
在线人数开始缓慢爬升,弹幕也多了起来。
【主播真的去了!注意安全啊!】
【这地方好荒凉,看着就吓人。】
【云底高度确实在急剧下降,鲤哥专业!】
李鲤心中稍定,按照提前敲定的“剧本”,向选定的悬崖位置靠近。
“这里的风切变非常明显,大家听这声音——啊!”他脚下一滑,身体夸张地晃了晃,发出短促惊呼。
风声呼啸着灌入麦克风,弹幕瞬间刷过一片【啊啊啊啊啊】。
李鲤唇角微勾,效果不错。
他稳住身形,不经意往下探了一眼,悬崖下海浪不断拍打礁石,发出沉闷骇人的巨响,站在这一角,他不禁觉得孤立无援,进而发出“人类渺小”的感慨。
天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海天交界处□□推进,台风的角度比预测的更快。
海风湿咸,像浸了冰水的鞭子,横着抽打过来,瞬间夺走他的体温和平衡。李鲤几乎站立不稳,运动相机的画面剧烈晃动。
雨点砸下来,迅速连成一片倾斜的雨幕,模糊了视野里的一切。
直播间的人数直线飙升,礼物特效夹在弹幕中闪过。李鲤快八百年没见过这盛世,肾上腺素混着雨水,他的身体又烫又冷。
“风力至少十级!”李鲤用力嘶喊,“能见度急剧下降,海浪……”他又向崖边挪了一点,想拍下巨浪拍岸的震撼镜头。
按照剧本,他将在这里失足,然后“恰好”一块松动的石头滚落,信号中断,他遇险。
蓦地,狂风骤起,如一只无形巨手,从侧面狠狠推他一把。李鲤脚下一空,心脏瞬间缩成一团。
沉重的装备包让他失去平衡,他整个人倒了下去。
可他却紧抓设备不放,另一只手拼命地在石壁上抓挠,可石壁湿滑,所有努力成了徒劳,他只抠下一手的绿苔。
直播画面天旋地转,最后定格在灰黑色的天空和半截惊惶失色的脸。
【主播???】
【掉下去了?!】
【报警!快报警啊!】
海水呛入口鼻,李鲤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玩脱了。
意识彻底消失前,他的背包肩带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连带着他整个人都被往上拖,肺部空间极具压缩,他闭上眼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在梦里,李鲤似乎趴在一个人的后背上,那人穿一件深蓝色旧雨衣,肩膀宽阔,挡在他和狂风暴雨之间。
李鲤鼻尖微酸,呢喃喊道:“爸爸……你活啦?”
他爸爸脚步一顿,却是没有理他,径自往前走。李鲤搂住他爸的脖子,安心睡了过去。
身体是温暖的,干燥的,有种旧木头和机油的气味。
李鲤在一张硬板床上醒来,旧木头味是从他身上的粗糙毛毯上传来的。他虚弱地抬眼,看清了蹲在面前的男人。
体型很大,很结实,是常年在户外劳作的精悍体格。
那人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有几缕贴在额前,黝黑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此刻正静静瞧着他。见他醒来,递来一条干毛巾。
“谢谢。”李鲤接过毛巾往脸上招呼。毛巾是老式毛圈料,干巴巴的,擦得他脸疼。他望一眼对方抿成直线的唇,问道,“你是?”
“陆承屿。”男人声音低哑,仿佛很久没有讲过话,“守塔的。”
陆承屿走到角落的老式铁皮炉子边,生火,架起一个小铁锅,舀水进去烧,然后摸出两块老姜,洗净了切成丝扔进锅里。
他挽着袖口,小臂上好几条新鲜的伤疤。
“就是你救了我啊……”李鲤的语气分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过了好半晌,才轻声道一句,“谢谢了。”
陆承屿没理,蹲在炉边等水烧开。
李鲤用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应该是灯塔底层的起居室,空间不大,靠墙一个大书架,一张旧木桌,一个小铁皮炉,一张单人板床就塞满了。
桌上收音机“滋滋啦啦”播报台风位置,一丝风钻进门缝,将老式煤油灯吹出温暖的光晕。
这里布置得整齐有序,但好像停留在九十年代,与世隔绝。
背包和散落的设备就放在脚边,看起来没有严重损坏,也没有被陆承屿翻找过,李鲤暂时安心下来。
毕竟那些设备几乎是他全部身家。
台风和暴雨到达了巅峰阶段,门窗发出“呜呜”的共鸣。下午登岛时见过这灯塔外立面破旧不堪,此时李鲤甚至感觉身下的床铺都在隐隐震颤。
“灯塔不会塌吧?”李鲤问。
“不会。”
陆承屿惜字如金,只垂头盯着沸腾的姜汤。
火光照亮他半边侧脸,他的存在就如灯塔一般,在自然灾害之中,划出一小块令人安心的稳定空间。
瞧着瞧着,竟有种沉静的原始力量感。
在这与世隔绝的孤岛上,住着一位沉默可靠的救世主——李鲤几乎能想象到这段素材配上音乐和字幕后的效果。
其实今天这场意外有表演的成分,一旦失足坠崖,他便断开信号,游向海岸边提前准备的逃生装置。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掉下来时磕到了暗礁,如果不是陆承屿,他只怕真的沉睡海底了。
李鲤不住后怕。
塔内温暖,炉火噼啪,姜汤的辛辣气息弥漫开来,熨帖着李鲤无处不在的酸痛和冰冷,他的体力再也支撑不住,再次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