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2章 ...
-
晨光漫过窗纸时,苏眉案头的灯还亮着。
纸上墨迹已干,是阿娘昨夜一笔笔添的批注——“开篇稳,先致歉再入题”。纸边搁着半碗微温的桂花羹,甜香凝在清冷的晨气里。苏眉指尖抚过那行娟秀小字,将纸卷细细折好,收入袖中。
阿娘将那支刻着“史笔传心”的旧银簪插进她发间时什么也没多说,只轻轻按了按她的肩。此刻银簪沉甸甸地贴着鬓角,苏眉对镜理了理月白衣袖,推门走入洛阳初醒的街巷。
辰时过半,迎客楼已坐满了人。
王二掌柜特意在门口新换的木牌旁摆了两盆月季,热络的招呼声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楼里许久没这般满座了。
苏眉踏上二楼说书台时,楼下细碎的议论声静了一瞬。晨光透过窗棂,恰好笼住她半身月白,鬓边银簪一点暗光流转。
她没急着拍醒木,目光缓缓扫过满堂茶客,声音清凌凌的:“昨日街头仓促,故事只说了个开头,扰了诸位雅兴,苏眉在此赔个不是。”
说罢欠身一礼。堂中静了片刻,随即响起善意的笑声与附和:“姑娘太客气了!”“今日能听全才好!”
醒木“啪”地落下,尘埃在光柱中惊起。
“那便从头说起——百年前北境,三杰碑下血未凝时……”
红缨便是这时路过街口的。
她今日不当值,玄色劲装洗得发旧,腰间乌金长鞭松松缠着,步履闲散。本是要去西市铁匠铺取修好的马镫,却被楼里流出的清亮嗓音绊住了脚步。
那声音与昨日街头不同。隔着一层木窗、一片茶烟,添了几分温润的底气,像浸透了晨露的新叶,脆生生剖开市井的嘈杂。
她索性驻足,背靠街对面药铺的廊柱,远远望向二楼窗口。月白的身影在光影里有些模糊,只见醒木起落时腕子利落的一抬,和鬓边随着话音微微晃动的银光。
看了片刻,她目光一斜,瞥见楼门口站着个穿绸衫的年轻公子。
那人手里攥着把过分精致的描金折扇,脖颈伸得老长,视线黏在说书台上,脚下却踌躇着不敢进门。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连耳根都透了血色。
红缨挑了挑眉。
她踱步过去,没拍肩,只顺着对方视线也往台上瞧了瞧,然后才不紧不慢开口,声音里带着刚睡醒似的懒散:“公子,听书呢?”
那公子浑身一颤,猛地回头,见是个眉眼冷冽、腰缠长鞭的女子,顿时慌了神:“我、我……”
“我瞧您在这站了有一炷香了,”红缨唇角弯了弯,眼底却没什么笑意,“是茶钱没带够,还是……”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往楼上一飘,“不敢进去?”
“不是!我……”公子脸涨得通红,攥着扇子的指节都白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扭头便挤进了人群,落荒而逃。
楼里恰好有茶客瞥见这幕,哄笑声炸开。台上苏眉的话音微妙地顿了一瞬,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与门口那双还没来得及收起戏谑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红缨坦然迎上那道视线,甚至抬了抬下巴,像是打了个无声的招呼。然后她不再停留,转身径直走进了迎客楼。
她在二楼寻了根离说书台不远的廊柱靠着。店小二机灵,不多时便奉上一壶寻常的龙井,配一碟盐水毛豆。红缨摸出几枚铜钱搁在托盘上,斟了半碗茶,倚着柱子慢慢啜饮。
苏眉正讲到女帝率残兵突围。
“……粮尽三日,箭镞已罄,追兵马蹄声就在十里外。宁玥公主卸下残破的肩甲,对麾下将士说:‘今日之后,诸位可自行散去。但若还有人愿信我宁玥——’”
醒木重响。
“‘便随我,往南杀出一条生路!’”
满堂寂静,只有茶烟无声缭绕。红缨捏着茶碗的手指微微收紧,碗中浅碧的茶汤荡开细纹。
她忽然想起去年深秋押镖过陇山,在古战场遗址见到半截埋入荒草的残碑。碑文漫漶,只一个“忠”字依稀可辨。那天山风极烈,吹得镖旗猎猎作响,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风声与那片沉甸甸的寂静。
此刻楼中说书人的声音,与记忆中陇山的烈风莫名重叠。
便在这时,楼下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门是被踹开的。几个横眉竖目的汉子簇拥着一个锦袍青年闯进来,为首的青年一脚踹翻了门边的矮凳,骂声粗野:“哪个不长眼的野丫头,敢在老子地盘上卖弄嘴皮子?!”
满堂茶客骤然变色。有人缩颈噤声,有人面露怒意却不敢言。王二掌柜白着脸扑上去拦:“李公子!李公子息怒!这是小号请的说书先生,正正经经做生意……”
“正经?”被称作李公子的青年嗤笑,一把推开王二,“女子抛头露面,站在台上哗众取宠,也配叫正经?”他唾沫星子几乎溅到王二脸上,“给老子砸了这破台子!把那丫头揪下来!”
打手们应声而动。
台上,苏眉握着醒木的手指骨节泛白,脸上却没什么惧色,只冷冷盯着楼下。她甚至微微抬高了声音,试图压过喧嚣:“此地是迎客楼,不是李府私堂!女帝律法明载,女子亦可凭本事立身,我苏眉说书谋生,何罪之有?”
“律法?”李虎像是听见什么笑话,“在这洛阳城,老子的话就是——”
话音戛然而止。
一道乌影毫无预兆地凌空劈下,擦着他鼻尖掠过,“啪”地一声脆响,将他面前一张方桌劈得木屑四溅!茶水瓷片哗啦啦碎了一地。
满楼死寂。
所有人愕然望去。只见二楼廊柱旁,那个一直安静喝茶的玄衣女子不知何时已站直了身。方才还松松缠在腰间的乌黑长鞭,此刻正绷成一条笔直的线,握在她手中。鞭梢垂地,犹自微微颤动。
红缨没看李虎,先抬眼望了望台上的苏眉,见她完好站着,才慢慢将视线转向楼下。
“李公子,”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砸得清楚,“你刚才说,你的话,就是洛阳城的规矩?”
李虎被那一鞭骇得倒退两步,此时强撑着挺胸:“是、是又怎样!我姐夫是洛阳知府——”
“知府大人,”红缨打断他,缓步走下楼梯,“是要教导百姓遵守女帝亲定的《平权令》,还是要纵容内弟,当众践踏国法,欺压依法谋生的良民?”
她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长鞭在手中松松挽了个圈。
“今日你闯进来,砸的是迎客楼的生意,辱的是说书先生的脸面,打的却是百年前女帝为天下女子挣下的那份体面。”红缨目光扫过那几个打手,最后落回李虎惨白的脸上,“我倒想问问,是知府大人的官印大,还是开国女帝亲颁的律法大?这洛阳城,究竟姓晋,还是姓李?”
最后一字落下,满堂茶客如梦初醒。
“说得好!”“红姑娘在理!”“我们联名去府衙作证!”
李虎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还想逞强,身后一个年纪稍长的打手却悄悄拽了拽他衣袖,低声道:“公子,这女子话里藏锋,字字扣着国法……真闹大了,怕是老爷也难办。”
权衡不过刹那。李虎狠狠瞪了红缨一眼,又剜了瞪台上的苏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们等着”,便带着人狼狈退走,连踹翻的凳子都没敢扶。
人潮渐渐散去,已是午时末。
王二千恩万谢,非要留红缨与苏眉用饭。推辞不过,最终只在临窗的老位置添了两碗新沏的茶。
窗外日头正暖,街市喧嚷隔着木窗滤进来,嗡嗡的听不真切。红缨解下长鞭卷好搁在桌角,苏眉指间仍无意识摩挲着那块光润的旧醒木。
“方才……多谢你。”苏眉先开口,声音比台上轻软许多。
红缨端起茶碗,摇了摇头:“我没做什么。是你自己稳住了场面。”她抿了口茶,“话说回来,你那句‘何罪之有’,掷地有声。”
苏眉微怔,低头笑了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罢了。倒是你,那些关于律法的话……不像寻常镖师会说的。”
“走镖走多了,哪里该讲规矩,哪里该亮拳头,总要分得清。”红缨望向窗外,侧脸被阳光勾出一圈淡金轮廓,“何况女帝定的这规矩,本来就好。好东西,就该有人守着。”
这话说得平淡,苏眉却听出了几分不一样的重量。她没接话,只静静看着对面女子被茶烟模糊的眉眼。
片刻,红缨转回视线,忽然问:“明日还说么?”
“说。”苏眉答得没有犹豫。
“讲哪一段?”
“该讲到女帝定都洛阳,颁《平权令》了。”
红缨唇角弯了弯,那点笑意终于抵达眼底:“那明日,我再来听。”
她说着站起身,重新将长鞭缠回腰间,动作利落得像每日晨起束发。苏眉跟着站起,想说什么,却只轻声道:“路上小心。”
红缨点头,转身下楼。玄色身影汇入街口人流前,她回头望了一眼。
二楼窗边,月白的身影还在原地,正微微倾身,目送她离开。阳光铺满半张桌子,将茶碗边缘映得剔透。
红缨收回视线,步入熙攘长街。
春风拂过洛阳城的屋檐,柳絮纷纷扬扬,落在她肩头,也落在迎客楼那面新挂的木牌上。
牌上墨字未干:
“说书先生苏眉,每日巳时、未时,开讲《女帝传奇》。”
而更远的巷陌深处,已有闲谈的妇人笑着提起:“听说了么?迎客楼新来的说书姑娘,今日差点被李衙内欺负,是个走镖的红衣女子护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