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者》林星梦

6、看不见的裂缝

　　升入高中的那天，赵繁星站在校门口，手里紧紧攥着录取通知书。

　　市第一中学。

　　这是他初中三年努力的结果。

　　中考成绩出来的时候，爸爸难得夸了他一句：“不错。”

　　后妈也笑着说：“挺厉害的。”

　　妈妈在电话那头，声音有些哽咽：“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那时候，他心里有一点小小的骄傲。

　　也许，高中会不一样。

　　也许，他可以重新开始。

　　高一（7）班。

　　他走进教室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

　　新的面孔，新的老师，新的课本。

　　一切看起来，都和初中不一样。

　　他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像三年前那样。

　　窗外有一棵很高的树，树枝伸到三楼，叶子在风里轻轻摇晃。

　　他拿出书，一本一本摆好。

　　“你好，我叫林浩。”旁边的男生伸出手，“以后就是同桌了。”

　　“赵繁星。”他伸手，和对方握了一下。

　　林浩看起来是个很安静的人，戴着眼镜，说话不快不慢。

　　“你是哪个初中的？”林浩问。

　　“三中。”他说。

　　“哦，三中挺好的。”林浩点点头，“你中考多少分？”

　　“六百二十多。”

　　“那挺高的。”林浩笑了一下，“那你数学应该不错吧？”

　　“还行。”他说。

　　“那以后我不会的就问你了。”林浩说。

　　“嗯。”他点点头。

　　开学的前几天，一切都显得很平静。

　　新的老师，新的课程，新的同学。

　　大家都在忙着适应，没有人特别注意他。

　　他也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

　　上课认真听讲，下课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偶尔和林浩讨论一下题目。

　　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了。

　　以为自己可以在这个新的环境里，重新开始。

　　可他没想到，那些看不见的裂缝，早已在他心里蔓延。

　　最先出现的，是睡眠问题。

　　刚开学的那段时间，他几乎每天晚上都睡不好。

　　躺在床上，明明很困，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不断回放初中的那些画面。

　　被推到地上。

　　被抢作业本。

　　被画“X”的校服。

　　被说“你爸妈都不要你了”。

　　他翻来覆去，枕头都被翻得乱七八糟。

　　有时候，他会在半夜突然醒来，心跳得很快，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会坐起来，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气。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钟表的滴答声。

　　他会盯着钟表，看秒针一圈一圈地转。

　　一圈，两圈，三圈。

　　时间过得很慢。

　　他的眼皮很重，却怎么也不敢再闭上眼睛。

　　因为一闭上眼睛，那些画面就会再次出现。

　　他开始害怕睡觉。

　　害怕夜晚。

　　害怕一个人待在黑暗里。

　　白天，他坐在教室里，眼睛盯着黑板，脑子却像被什么东西糊住了一样。

　　老师讲的内容，他只能听进去一小半。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机械地记笔记，记完了，也不知道自己记了什么。

　　“你还好吗？”有一次，林浩在课间问他，“你看起来有点累。”

　　“没事。”他说。

　　“你最近是不是睡得不好？”林浩问。

　　“还行。”他说。

　　“你黑眼圈挺重的。”林浩说，“要不你中午趴桌子上睡一会儿？”

　　“嗯。”他点点头。

　　中午，教室里很吵。

　　有人在聊天，有人在吃外卖，有人在刷题。

　　他趴在桌子上，耳朵里全是各种声音。

　　他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还是那些画面。

　　他突然有点想笑。

　　明明换了学校，明明换了班级，明明身边都是新的人。

　　可他还是逃不开那些东西。

　　逃不开那些人。

　　逃不开那些事。

　　逃不开那个被欺负的自己。

　　期中考试的时候，他的成绩明显下滑。

　　数学从原来的一百三十多分，掉到了一百一十多。

　　英语也掉了十几分。

　　班主任找他谈话。

　　“你最近怎么回事？”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男老师，姓刘，“你入学成绩挺好的，怎么这次考成这样？”

　　“我……”他低着头，“最近有点走神。”

　　“为什么走神？”刘老师问。

　　“可能是……不太适应高中课程。”他说。

　　“你觉得难吗？”刘老师问。

　　“有点。”他说。

　　“你要多问问老师和同学。”刘老师说，“高中跟初中不一样，节奏会快很多，你要学会调整。”

　　“嗯。”他点点头。

　　“你基础不错，别浪费了。”刘老师说，“我对你的期望挺高的。”

　　“谢谢老师。”他说。

　　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他突然有点想哭。

　　不是因为老师批评他。

　　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不适应课程”。

　　他是不适应这个世界。

　　不适应有人在他身边说话。

　　不适应有人突然拍他的肩膀。

　　不适应有人站在他身后。

　　他会下意识地绷紧身体。

　　会下意识地回头看。

　　会下意识地防备。

　　他知道，这是一种“病”。

　　可他不知道，这种病叫什么。

　　也不知道，该怎么治。

　　他开始变得越来越敏感。

　　别人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他会想很久。

　　别人一句随口的话，他会在心里反复揣摩。

　　别人走在他后面，他会突然加快脚步。

　　别人在他旁边笑，他会觉得，他们是在笑他。

　　“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太紧张了？”有一次，林浩在晚自习结束后问他。

　　“有吗？”他问。

　　“有。”林浩点点头，“上次老师在讲台上叫你，你整个人都吓了一跳。”

　　“……”他沉默了一下，“可能是我太专注了。”

　　“你看起来，好像一直在害怕什么。”林浩说。

　　“没有。”他说。

　　“你可以跟我说说。”林浩说，“我不会告诉别人。”

　　“真的没事。”他说。

　　他不想说。

　　不是因为不信任林浩。

　　而是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从父母离婚说起？

　　从初中被欺负说起？

　　从那些晚上被噩梦惊醒说起？

　　这些东西，连他自己都不愿意面对。

　　更别说，讲给别人听。

　　他开始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玻璃外面，是别人的生活。

　　有说有笑。

　　有打有闹。

　　有梦想，有希望。

　　玻璃里面，是他的生活。

　　有恐惧，有焦虑。

　　有那些他不敢说出口的东西。

　　他可以看见别人。

　　别人也可以看见他。

　　但没有人，真正走进来。

　　也没有人，真正走出去。

　　他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默。

　　以前，他还会偶尔和林浩讨论题目。

　　后来，他连题目都不太愿意说了。

　　林浩问他：“这道题你会吗？”

　　他会说：“我也不太会。”

　　其实，他会。

　　只是，他不想说话。

　　不想被注意。

　　不想被看见。

　　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

　　像一块透明的石头。

　　不被人注意。

　　不被人提起。

　　不被人想起。

　　这样，就不会被伤害。

　　可是，世界不会因为他的退缩，就停止运转。

　　班级里，开始有人注意到他。

　　“你看，那个赵繁星，一天到晚都不说话。”

　　“他好像有点怪怪的。”

　　“上次我跟他打招呼，他好像没看见我。”

　　“是不是有点自闭？”

　　“自闭”“怪”“阴沉”。

　　这些词，又一次开始围绕着他。

　　他知道，这些评价，和初中时的那些，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换了一批人。

　　换了一个地方。

　　换了一种说法。

　　他开始害怕去学校。

　　比初中的时候，还要害怕。

　　因为初中的时候，他至少知道，那些人会怎么欺负他。

　　而现在，他不知道。

　　不知道谁会突然靠近他。

　　不知道谁会突然拍他的肩膀。

　　不知道谁会突然说出什么让他难堪的话。

　　他每天早上起床，都要在心里做很久的心理建设。

　　“没事的。”

　　“今天不会有事的。”

　　“你只要好好上课就好了。”

　　可每一次，他走进教室的时候，心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他的呼吸会变得很浅。

　　他的手心会出汗。

　　他的后背会绷得很紧。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太对劲了。

　　可他不知道，这种“不对劲”，会在不久的将来，变成一个真正的诊断。

　　变成医生写在病历上的那几个字。

　　变成他人生中，另一个巨大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