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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004章 冒名来信 ...


  •   十一月的第三个周末,内海城迎来了一场诡谲的雨夹雪。那雪不是雪,倒像是天公撕碎了旧报纸的碎屑,混着冰凉的雨丝,黏黏糊糊地往下飘。路灯的光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开,流淌成一条条昏黄的河,河里偶尔泛起几个气泡,像是城市在睡梦中打出的嗝。

      叶葆启值下半夜的班。夜里十一点推开报社大门时,陈秉烛正蹲在铁皮炉子前,用火钳拨弄煤块。炉膛里的火苗蓝汪汪的,映得他半边脸像庙里的泥塑。

      “这鬼天,”陈秉烛的声音从炉火后面飘过来,“阴气钻进骨头缝,能把骨髓冻成冰碴子。”

      叶葆启脱下雨衣。那是素琴去年冬天买的,军绿色,兜帽深得像口井。他记得素琴递给他时说:“夜里风硬,这衣裳能扛。”他当时笑她小题大做,如今雨水正顺着衣角往下滴,在地板上聚成一滩小小的湖。

      “陈主任,您回吧。”叶葆启把雨衣挂在门后钉子上,钉子吱呀一声,像是叹了口气。

      “不急。”陈秉烛从抽屉深处掏出一个玻璃瓶,瓶里的液体黄澄澄的,泡着几根人参须子,“老家捎来的高粱烧,喝口?驱邪。”

      叶葆启摆手。他看见炉火在酒瓶上折射出跳跃的光斑,像一群金色的小鬼在跳舞。

      陈秉烛也不劝,对着瓶口嘬了一小口,喉结上下滚动三回,才吐出一口白气:“这酒啊,是用我爹坟头的高粱酿的。他老人家在地下躺了三十年,根须扎得深,穗子长得旺。”

      两人守着炉子不再说话。煤块在炉膛里噼啪作响,像是无数细小的骨头在断裂。电话像具沉默的尸体,从十一点到十二点,只痉挛般地响了一次——是个要找“内海市电影院”的,声音尖细得像耗子叫。陈秉烛说:“打错了。”对方却纠缠不休:“咋会错呢?我昨天还在这儿看过《画皮》。”

      十二点整,陈秉烛起身,大衣抖落一片灰尘,在灯光下旋转飞舞,像微型沙尘暴。

      “我走了,”他说,“后半夜阴气最重,什么怪事都可能爬出来。”

      “什么怪事?”

      陈秉烛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回头时眼神幽深:“上个月这时候,有个叫何延辉的说看见了飞碟。非说那玩意儿在他家房顶转了三圈,落下些银色粉末,把他家老母鸡染成了蓝色。”他顿了顿,“我给了他三张稿纸,让他把经过写下来。他写得密密麻麻,连飞碟上的螺纹都数清了——三百六十五道,正好一年天数。”

      门开了又合,冷风像条湿滑的蛇钻进来,绕着叶葆启的脚踝转了一圈。

      屋里彻底静了。叶葆启翻开值班本,钢笔尖在纸上沙沙走动,像春蚕在啃食桑叶。他一笔一划地写,横平竖直——这是父亲教的:“字是人的魂,写歪了,魂就散了。”父亲说这话时正蹲在田埂上,用树枝在地上写自己的名字,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名字深深刻进泥土里。

      写完最后一笔,他抬头看窗。玻璃上凝结的水汽正在往下流淌,形成纵横交错的沟壑,像一张哭泣的脸。他伸手去擦,指尖触到一片冰凉。透过擦拭出的透明窟窿,他看见楼下街道空荡荡的,只有一盏路灯孤零零地站着,灯光在地上投出一个枯黄的光圈,像给某个看不见的东西画的牢。

      凌晨一点,敲门声响起。

      不是敲,是指甲在木头上抓挠的声音,窸窸窣窣,时断时续,像有什么东西在门外犹豫。

      叶葆启起身,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他拉开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声控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像是垂死者的喘息。

      “谁?”他的声音在长廊里回荡,撞到墙壁又弹回来。

      无人应答。

      他探出半个身子。楼梯口的黑暗浓得像墨,厕所门上的油漆剥落了一大片,露出底下木头的本色,形状像一张扭曲的嘴。正要关门,余光瞥见门槛边有样东西——一个牛皮纸信封,静静地躺在那里,像片枯叶。

      他弯腰捡起。信封没封口,边缘毛糙,像是被牙齿撕开的。上面用圆珠笔写了一行字:“记者同志收”。字迹歪斜稚拙,横不平竖不直,有的笔画描了又描,墨迹晕开成一个个蓝黑色的瘤子。

      叶葆启关上门,回到炉子旁。火光把信封映得透明,他看见里面折叠的信纸透出的横格线条。抽出来一看,果然是作业本上撕下的纸,边缘锯齿参差,纸上还残留着橡皮擦拭的碎屑。

      信的内容让他怔住了:

      “记者,海东区10经路施工扰民严重,晚上干到两三点,搅拌机声音太大,家里老人孩子睡不着。请你们马上到现场采访,明天登报。明天我看报。”

      落款处三个字写得张牙舞爪,但依然能辨认:

      “市长 XXX”

      市长的名字,像三枚生锈的钉子,钉在纸页右下角。

      叶葆启盯着那三个字,看了整整一支烟的工夫。烟灰积了长长一截,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断裂,飘落,在信纸上烫出一个焦黄的小洞。他笑了,笑声干巴巴的,在空旷的屋里显得突兀。假的,当然是假的。市长不会用三毛钱一本的作业本写信,不会在信纸上留下算术题的痕迹——35+47=82,打着一个鲜红的对勾,像只睁着的眼睛。

      可他还是站起来,穿上雨衣。雨衣带着夜的湿气和寒气,贴在身上像第二层皮肤。

      “就算是假的,疼是真的。”他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

      骑车去海东区。深夜的风像无数只冰冷的手,从四面八方撕扯他的雨衣。街道两旁的楼房黑黢黢的,窗户像一只只闭着的眼睛。偶尔有辆出租车驶过,尾灯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拖出两道红色的伤痕,久久不散。

      还未到十经路,声音先传来了——那是一种沉闷的、持续的低吼,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尖锐嘶鸣。拐过路口,工地赫然出现:探照灯把夜空撕开一个惨白的口子,混凝土搅拌机像头钢铁巨兽蹲在中央,大口大口吞吐着灰色的泥浆。几个工人佝偻着身子在灯光下移动,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贴在围挡上,像皮影戏里扭曲的角色。

      围挡上红布标语在风中猎猎作响:“大干一百天,旧貌换新颜”。每个字都有簸箕那么大,红得刺眼,像是用血写成的。

      值班室窗户透出昏黄的光。一个老头趴在桌上睡觉,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花白的后脑勺。叶葆启敲窗,老头猛地抬头——那张脸布满沟壑,眼袋垂到颧骨,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两枚浸泡在药水里的标本。

      “找谁?”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铁皮。

      “师傅,这么晚还施工?”

      “赶工期啊。”老头咧开嘴,露出稀疏的黄牙,“领导说了,月底不完,统统滚蛋。”

      “附近居民没意见?”

      老头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咋没意见?前天还有个老太太来,跪在地上磕头,说心脏病要犯了。”他顿了顿,“可咱有啥法?咱就是拉磨的驴,鞭子抽在谁身上,谁就得转。”

      叶葆启站在工地边。搅拌机的轰鸣像无数根针,扎进耳膜,直抵脑仁。他想象这声音钻进居民的梦里,把梦境搅成灰色的泥浆。看看表,凌晨一点四十,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

      “不能停会儿?”

      老头摇头,摇得很慢,像生锈的机器:“一分钟十块钱,我一个月才挣多少?”

      叶葆启没再问。他走到自行车旁,从帆布包里掏出采访本。路灯的光昏黄黯淡,他几乎把眼睛贴在纸面上才能看清字迹。他记下:工地位置、机器数量、噪音估测、最近的居民楼距离——那栋楼就在工地对面,黑着灯,但有三扇窗户透着微弱的光,像三只失眠的眼睛。

      骑车回报社。凌晨两点半,城市睡得正熟,只有他的自行车链条发出单调的咔嗒声,像是时间在一点点咬合。

      回到记者站,炉火已经奄奄一息。他添了煤,看着黑色煤块慢慢变红,边缘泛起一层幽蓝的火苗,像有什么东西在煤里苏醒。

      他开始打电话。

      第一个打给建设部门。接电话的年轻人声音里还带着睡意,听说“记者”二字,立刻清醒了,声音拔高八度:“我马上联系!立刻!马上!”叶葆启听见电话那头椅子翻倒的声音。

      第二个打给环保部门。值班的是个女同志,声音温和但疲惫。她详细询问了分贝估算、持续时长,最后叹了口气:“我们明天派人去测。但测了又能怎样?罚点款,停工两天,然后又开始了。”

      第三个打给海东区总值班室。对方态度最好,记录了每一个细节,最后说:“谢谢您,记者同志。我们常接到投诉,但您是第一个深更半夜亲自去看的。”

      挂了电话,凌晨三点十五分。屋里的温度回升了些,炉火正旺,铁皮炉子被烧得微微发红,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叶葆启重新拿起那封信。灯光下,信纸薄如蝉翼,背面的铅笔字迹透过来——“35+47=82”,那个对勾画得极其认真,起笔顿笔都有讲究。是个孩子,可能刚上三年级,做算术题时咬着铅笔头,眉头皱成疙瘩。

      他又读了一遍信。“明天我看报”这五个字,每一笔都力透纸背,把纸划破了,露出底下粗糙的纤维。写信的人——不管是孩子还是大人——是真的相信,明天太阳升起时,问题就会白纸黑字印在报纸上,然后被解决。

      他把信仔细叠好,放回信封,塞进抽屉最深处。抽屉里还有陈秉烛说的那三页“飞碟目击报告”,纸已经泛黄,边角卷曲。

      打开值班本,他写道:

      “11月15日凌晨1时许,收到一封来信(落款‘市长’),反映海东区10经路施工扰民。经现场核实,搅拌机声如牛吼,探照灯亮如白昼,居民楼近在咫尺。已联系三部门,均承诺处理。”

      笔尖在这里停顿。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圆点。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写:

      “百姓需借市长之名,方能发声;需托记者之手,方能传话。此非正常社会之相,乃时代之暗疮。”

      写完这句话,他感到一阵虚脱。不是累,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空荡荡的,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下,又一下,像在敲一口锈钟。

      窗外天色开始变化。深黑褪成藏青,藏青又稀释成灰白,像有人往墨汁里一瓢一瓢加水。远处传来第一班公交车的引擎轰鸣,清洁工的大扫帚划过路面,沙——沙——沙,像巨兽在舔舐城市的伤口。

      凌晨五点,电话响了。是海东区建设部门打来的,还是那个年轻人,但声音里多了几分轻松:“叶记者,工地停了!工头我们严肃批评了!保证以后晚上十点后绝对静音!”

      “好。”

      “该我们谢您。”年轻人顿了顿,“其实……那片区我姥姥家就住那儿。她七十多了,有心脏病,这两个月没睡过一个整觉。”

      叶葆启握着话筒,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最后只说:“让老人家好好休息。”

      挂了电话,他倒了杯开水。水很烫,他小口小口地嘬,热气扑在脸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水汽还是别的什么。

      六点整,门开了。陈秉烛裹着一身寒气进来,手里塑料袋窸窣作响,透出煎饼果子的油香。

      “听说你夜里出去了?”陈秉烛递过一个煎饼果子,油纸烫手。

      叶葆启把事情说了。陈秉烛慢慢吃着煎饼,咀嚼得很仔细,每一口都要嚼三十下。吃完最后一口,他才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葆启,你做得对。信是假的,但疼是真的。记者这行当,就是要在假象里挖真相,在谎言里听真话。”

      “可我心里堵得慌。”

      “正常。”陈秉烛点起一支烟,烟雾在晨光中盘旋上升,像一缕游魂,“这世道,真话要披着假皮才能活。咱们改变不了世道,但能一个一个地,把那些喊疼的人扶起来。”

      七点,白班的同事陆续来了。叶葆启交班,推着自行车走进晨光里。

      雨彻底停了,但天还阴着,云层低垂,像一块脏兮兮的棉被盖在城市上空。早市已经热闹起来,炸油条的香味混着污水沟的馊味,在空气里纠缠不休。自行车铃铛声、小贩叫卖声、婴儿啼哭声,各种声音搅拌在一起,熬成一锅滚烫的、黏稠的都市晨粥。

      回到平安胡同,素琴正在晾衣服。院子里横七竖八拉了几道铁丝,挂满了床单、被罩、衣服。湿布料在风里沉重地摆动,往下滴着水,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

      “回来了?”素琴头也不回,用力拧着一件衬衫,水珠四溅,“锅里有豆浆,自己盛。”

      叶葆启进屋。小舟已经醒了,正自己穿衣服,扣子扣错了位置,衣襟歪斜着,露出一截瘦小的肩膀。

      “爸爸!”小舟跑过来,仰着脸,“你昨天抓坏人了吗?”

      叶葆启蹲下身,把儿子的扣子解开,重新扣好:“没有坏人。爸爸是去……听人喊疼。”

      喝了豆浆,吃了半个馒头,叶葆启躺到床上。身体很累,脑子却异常清醒。他闭上眼睛,就看见那封信在黑暗中漂浮,字迹发着幽蓝的光。然后信纸开始变大,变得像床单那么大,像屋顶那么大,最后整个天空都变成了横格纸,上面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市长”。

      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变成了市长,坐在一间巨大的办公室里。办公室没有窗户,墙上贴满了各种表格、图表、曲线图。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信,山一样高,而且还在不断增加。他开始看信,一封接一封,都是老百姓写来的——下水道堵了,路灯坏了,孩子没学上了,老人看病难了……他拿起红笔批阅,写“已阅”“转办”“抓紧处理”。可信越批越多,越堆越高,最后轰然倒塌,把他埋在下面。他在信堆里挣扎,摸到的每一封信都在流血,黏稠的、温热的血,浸透了他的手指……

      惊醒时,下午两点。阳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在地上切出一道刺眼的白线。他浑身冷汗,手心湿漉漉的,真的像沾了血。

      坐起来,发了很久的呆。然后下床,走到桌前,翻开采访本。本子已经用了大半,纸页边缘卷曲,沾着茶渍、油渍,还有一次采访时沾上的泥点。

      他翻到新的一页,钢笔在纸上悬停了片刻,终于落下:

      “1992年11月15日。收到‘市长来信’,实为百姓啼哭。连夜奔走,问题暂解。然心中无喜,唯有悲凉。

      陈主任言:救一个是一个。此言悲壮,亦悲凉。

      我不知答案。我只知今夜海东区十经路畔,或有老人得以安眠,或有孩童不再噩梦。此即意义,微如萤火,但终究是光。

      我将继续守夜,继续接听,继续在城市的毛细血管里穿行。直至某日,这‘市长来信’成为真正的历史笑话。”

      合上本子,他走到院里。天不知何时放晴了,太阳明晃晃的,把湿衣服照得半透明。素琴晾的那条蓝格子床单在风里鼓荡,像一面奇怪的旗帜。

      素琴从街道办回来,手里拿着一沓表格,脸上带着疲惫的笑。

      “醒了?”她把表格扔在桌上,“统计流动人口,跟查户口似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何而来……”

      “小舟呢?”

      “幼儿园。”素琴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喉结急促滚动,“对了,早上海东区建设部门来人了,到街道办了解情况。我一听‘记者夜访’,就知道是你。”

      “他们怎么说?”

      “态度好得很,点头哈腰,还说要在街道设个联络点,专门处理施工扰民。”素琴坐下,盯着他看,“葆启,你脸色像张旧报纸。”

      “没睡踏实。”

      “不只是没睡踏实。”素琴伸手,掌心贴在他额头,那手掌粗糙温暖,带着肥皂和阳光的味道,“是心里有事,沉甸甸的,压得魂魄都矮了三寸。”

      叶葆启便把那封信的细节说了,说那歪扭的字迹,说那作业本上的算术题,说工地上老头垂到颧骨的眼袋。

      素琴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等他说完,她沉默了很久。院子里有麻雀在啄食晾晒的玉米粒,笃笃笃,声音清脆而固执。

      “葆启,”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记得咱刚结婚那年,胡同口下水道堵了不?”

      “记得。臭水漫了半条街。”

      “我找居委会,居委会说归房管站;找房管站,房管站说归市政。”素琴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苦涩的智慧,“推来推去半个月,臭气都能熏死苍蝇了。后来我急了,买了信纸信封,落款写了‘督查室’,塞进房管站信箱。第二天,来了三辆工程车,半天就通了。”

      叶葆启怔住了。他看着妻子——这个每天和柴米油盐打交道的女人,这个能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女人,竟也有这样的“计谋”。

      “你……”

      “我也是没法子。”素琴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很硬,骨节突出,但温暖有力,“老百姓过日子,就像在石头缝里种庄稼。土薄,石头硬,但还得想法子让种子发芽。有时候,就得耍点小聪明,借点他人的名头。”

      “可这不对。”

      “是不对。”素琴点头,“可对错是老天爷定的,活路是自己找的。你能做的,就是当好记者,多照亮几个石头缝。能照一寸是一寸,能暖一时是一时。”

      叶葆启看着妻子的眼睛。那双眼见过太多——邻里为半尺屋檐打架,夫妻为几块钱反目,老人为一口热饭流泪。眼里有疲惫,有无奈,但深处还有一团火,微弱但坚韧,风吹不灭,雨浇不熄。

      “素琴,”他说,“谢谢你。”

      “两口子,谢啥。”素琴抽回手,站起身,“晚上想吃啥?给你做。”

      “都行。”

      那天晚上,叶葆启亲自下厨做了红烧肉。肉是清晨集市上买的,五花三层,肥瘦相间。他炒糖色时很小心,白糖在热油里融化,泛起琥珀色的泡沫,像无数个小小的、甜蜜的漩涡。肉块下锅时刺啦一声,白气蒸腾,香气瞬间炸开,填满了整个屋子。

      小舟吃了两大碗饭,嘴角沾着油光,小脸兴奋得发红:“爸爸做的肉会跳舞!在嘴里跳!”

      “傻孩子,肉怎么会跳舞。”素琴笑,眼里有光。

      “真的!一跳一跳的,香死了!”

      叶葆启给儿子夹了块最大的肉,看着小家伙狼吞虎咽。这一刻,屋里温暖的灯光,饭菜的香气,儿子的笑声,妻子眼角的细纹,都变得无比真实,无比珍贵。

      吃完饭,叶葆启刷碗,素琴辅导小舟写字。小舟刚学写自己名字,“叶舟”两个字写得东倒西歪,“叶”字那一竖总是写歪,像棵被风吹斜的树;“舟”字那两点老是忘记,素琴就说:“舟没有桨,怎么划呀?”小舟就咯咯笑着补上两点。

      “爸爸,看我写的!”小舟举起本子。

      叶葆启擦干手,接过本子。字确实歪,但一笔一划都很用力,纸背都被戳出了凹痕。他拿起铅笔,在本子空白处端端正正写下“叶舟”二字:“照着爸爸的写。”

      小舟趴下去,小脑袋几乎贴在纸面上,铅笔尖在纸上缓慢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在夜里啃食桑叶。

      窗外,夜幕彻底落下。平安胡同里家家户户亮起灯,橘黄的光从窗户流出来,在黑暗里切开一道道温暖的口子。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电视声、炒菜声、夫妻拌嘴声、孩子哭闹声——所有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成了生活的背景音,粗糙、嘈杂,但生机勃勃。

      叶葆启看看表,七点整。该去值夜班了。

      他穿上外套,围上素琴织的灰色围巾,走到门口又回头。素琴在灯下补袜子,针线在手指间穿梭;小舟趴在桌上睡着了,铅笔还握在手里,嘴角流下一道晶亮的口水。

      “我走了。”

      “嗯。”素琴头也不抬,“路上当心。”

      推着自行车走出胡同。街灯已经亮了,一盏接一盏,向黑暗深处延伸,像一串发光的念珠。他知道,今夜还会有电话响起,还会有人敲门,还会有人用各种方式——真诚的、荒诞的、绝望的、狡猾的——向他诉说这个城市的疼痛。

      而他也会继续接听,继续记录,继续在夜色中穿行。不是因为他多么高尚,而是因为这是他的选择,是他与这个时代签订的沉默契约。

      自行车碾过湿漉漉的街道,车灯在黑暗中切开一道微弱的光路。光里有飞舞的尘埃,有细小的水珠,有夜里出没的虫豸。这一切都在光中显现,又在光后隐没。

      前方,报社大楼的灯火在夜色中矗立,像一座灯塔,也像一座墓碑。

      叶葆启深吸一口气,脚下一蹬,自行车向前滑去,融入了城市的夜色,融入了1992年深冬这个潮湿的、荒诞的、却又隐约透着希望的夜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004章 冒名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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