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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003章 锦旗风波 ...
第003章锦旗风波
十一月的內海,风已经淬出了刀刃的硬度。它刮过浑河的水面,那河水便皱起一层层细密而顽固的纹路,像极了被岁月反复揉搓过的老牛皮,又像无数张翕动着的、无声申诉的嘴。梧桐叶子早已落尽,赤条条的枝桠戟指灰白的天穹,像千万只从地底挣扎伸出的、焦渴枯瘦的手,要抓住些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只空荡荡地划拉着凝滞的空气。
叶葆启的昼夜已然颠倒。半个多月的夜班,把他的生物钟拧成了一根反向的发条。白日里睡眠浅薄,仿佛总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世界;一入夜,眼耳口鼻却异常清明起来,能听见电话铃在响起前那半秒的电流嗡鸣,能看见煤炉火焰每一次颜色细微的转变。素琴说他“快修成夜游神了”,小舟却欢喜——爸爸白天在,可以把他扛在肩头,去看胡同口那棵老槐树上最后一片叶子何时落下。
这天下午,日头西斜,光线昏黄如隔夜的茶汤。叶葆启刚从那稀薄而不踏实的睡眠中浮起,坐在用碎砖垒砌的、仅容转身的小厨房里,喝一碗小米粥。粥是素琴天不亮时熬的,此刻表面凝了一层厚厚的“米油”,像一块温润柔腻的玉膏。他就着几根乌黑咸韧的酱黄瓜,呼噜噜喝下去,那暖意顺着喉管一路沉坠,熨帖了空荡了一夜的腑脏,也似乎唤醒了他蛰伏在白昼的魂灵。
“葆启哥——在家不?”院墙外传来一声喊,带着生硬的西北腔调,像块粗粝的石头投入这昏沉的午后。
叶葆启撂下碗,掀起那扇用旧棉被改成的厚门帘。院子里站着个后生,二十出头,个头敦实,皮肤是长年风吹日晒沉淀下的黑红,像一块浸透了汗与尘的土地。他穿着件洗得发白、肘部磨出毛边的蓝色工装,双手捧着一个用红布仔细包裹的物件,那红色在萧索的院落里,扎眼得像一滴骤然涌出的血。
“你是……?”叶葆启在记忆里打捞。
“叶记者!我是小郭,郭熠轩!从甘肃来,在建筑队扛活的那个!上次,您帮我从黑心老板手里,把工钱抠出来的那个!”年轻人激动地往前凑了一步,眼珠子亮得灼人。
叶葆启的记忆被点亮了。约莫十天前那个湿冷的夜,就是这个年轻人,带着一身灰土和眼角未干的血痂闯进记者站,眼睛红得像两粒燃烧的煤核,说包工头赖账,还诬他偷了一件半旧的红毛衣,让保安一拳捣在眼眶上。叶葆启当时对着那部红色的电话,拨通了劳动监察,又串联了派出所,声音在烟雾里绷得像一根快断的弦。那夜似乎格外漫长,直到凌晨三点,电话那头的咆哮才变成了不情不愿的妥协。
“是你啊。”叶葆启把门帘掀得更高,冷风趁机钻进来,打了个旋儿,“进屋,外头站久了,骨头缝都进风。”
郭熠轩侧身挤进小屋。十六平米,一张双人木床便塞得满满当当,床单是洗褪了色的牡丹花样。靠窗的旧写字桌上,摊着采访本和一支英雄牌钢笔。墙上贴着一张年画,一只斑斓猛虎踞于山岩,下方四个字:“虎虎生威”。那是去年为属虎的小舟买的,虎的额头已被潮气洇得有些模糊。
“坐,坐下说话。”叶葆启挪过屋里唯一那把还算稳当的木头椅子。
郭熠轩没坐。他把那红布包郑重地、近乎虔诚地放在桌上,像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然后伸出粗粝的手指,一层一层,缓慢地解开。红布褪去,露出一面锦旗。红绸底子,沉甸甸的,边缘缀着金黄的流苏,那流苏有些凌乱,仿佛编织时带着急切的心跳。最扎眼的是上面绣的字,金线盘绕,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一种钝拙而执拗的光。
叶葆启接过来,展开。目光触及那两行字时,他怔住了,仿佛被那金线的光芒刺了一下。
“爱国主正义,敢斗旧官吏”。
“这……”叶葆启抬头,看向郭熠轩。后生的脸上混合着期盼、自豪,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终于能“报答”的释然。
“我寻了街口做牌匾的老王头,央他绣的,”郭熠轩搓着手,手上皴裂的口子像干涸土地的缝隙,“绣了整整一个白天哩!这字……是俺自个儿想的。您替俺们这号人出头,跟那些……那些旧时候喝人血的老爷斗,不就是……”
“打住。”叶葆启打断他,声音不大,却让屋里的空气凝了凝。他将锦旗对折,再对折,那耀眼的红色和金线被收敛起来,“小马,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旗子,我不能挂。”
“为……为啥?”郭熠轩愣住了,黑红的脸膛上那点光采瞬间黯淡下去,像是油灯被猛地抽走了灯芯。
“头一桩,我没做啥了不得的事,就是拨了几个电话,说了几句话。这是记者的本分,就像你扛水泥是建筑工的本分。”叶葆启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第二桩,这字,写岔了。哪来的‘旧官吏’?如今是新社会,干部队伍里,绝大多数是好的,是为老百姓办事的。你这旗子一挂,旁人看了,心里咋想?舌头根子底下,又能压出多少是非?”
郭熠轩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脖颈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可……可那个黑心老板,他姐夫,就在街道办事处坐着啊!他们……”
“那是个别人,是疖子,不是全部。”叶葆启将叠好的锦旗塞回他手中,触感冰凉而滑腻,“拿回去,改了吧。”
“改……咋改?”郭熠轩的声音有些发干,捧着锦旗的手微微发抖。
叶葆启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那棵在风里瑟缩的槐树,几只灰雀蹦跳着,忽而又惊飞,散落几片最后的枯叶。“‘爱国主正义’这句,留着。后面那句……”他转回脸,“改成‘为民解忧愁’吧。”
郭熠轩站着不动,像是脚下生了根。忽然,他眼圈毫无征兆地红了,那红迅速弥漫,衬得他黝黑的脸膛有种说不出的悲怆。大颗的泪珠子毫无阻拦地滚下来,砸在工装前襟上,洇出深色的斑点。
“这……这是怎么话说的?”叶葆启有些无措。
“叶记者……”郭熠轩的声音哽咽得厉害,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我在内海,飘了三年了。工钱被卷跑过,腿让钢筋划开大口子没人管过,睡工棚,冬天冷得骨头缝里撒盐,夏天热得跟蒸笼似的……您是头一个,真把俺的事当事,真给俺办成了的。这旗子……俺是掏了心窝子绣的……”
叶葆启心里那根绷着的弦,被这滚烫的泪水猛地一烫,软了下去。他走到窗边,摸出烟盒,是陈秉烛给的“恒大”,烟味冲,能压住很多东西。他点了一支,深吸一口,烟雾模糊了窗外的景色。胡同悠长,电线交错,像一张巨大的、灰色的网。
“小马,”他转过身,烟雾在他脸前盘旋,“旗子,我收下。但字,一定得改。你去找老王头,改好了,再送来。”
郭熠轩抬起泪眼,那里面重新燃起一点希冀的火星:“真……真的?”
“真的。”
“俺这就去改!”郭熠轩把锦旗往怀里一揣,紧紧抱住,转身就要冲出门去。
“等等。”叶葆启叫住他,“你那只眼,还疼不?”
“不疼了,早不疼了!”郭熠轩使劲眨了眨眼,那眼眶周围还残留着淡淡的青黄,“就是看东西久了,有点花,像蒙了层兔子毛。”
“往后遇着事,别闷着头硬撞。该找劳动局找劳动局,该寻警察寻警察。记下了?”
“记下了!记瓷实了!”郭熠轩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然后像一枚出膛的炮弹,冲进了胡同深秋干冷的风里。
叶葆启继续抽着烟,看着那身影消失的拐角。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他忘了弹。
素琴挎着菜篮子回来时,正看见他对着窗外发呆。“刚才谁来过了?院门外像是有人声。”她放下篮子,里面是一棵结实硕大的青口白菜。
“一个打工的后生,来送锦旗。”叶葆启掐灭烟头。
“锦旗?”素琴的眼睛亮了一下,那是普通人对于“荣誉”最直接的反应,“好事啊!挂哪儿?我这就找锤子钉子。”
“别忙,”叶葆启苦笑一下,那笑容里有些无奈,“旗子上的字,写的是‘敢斗旧官吏’,我给退回去了。”
素琴愣住了,随即“噗”地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叹了口气:“这人……胆子倒肥。不过也难怪,老百姓受了憋屈,看在眼里的,可不就是跟前那几个‘官’?就觉得天下乌鸦……”
“所以不能收。”叶葆启蹲下身,帮着择白菜。老帮子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嫩黄的芯,“收了,就像是认了他那理儿。可实情不是那样。我打电话过去,劳动监察的人半夜从被窝里爬起来处理。街道那个主任,听说还吃了挂落。”
素琴掰着白菜叶,动作麻利,发出清脆的断裂声:“葆启,你这人,轴。人家是谢你,心意到了不就行了?字儿是死的,人心是活的。”
“字儿是活的。”叶葆启抬起头,看着妻子,“记者是干啥的?是记事的,也是引路的。要是自个儿先分不清个东南西北,还咋给人指道儿?”
素琴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目光复杂。看了好一阵,才轻声说:“你这脾气,跟你爹,是一个模子磕出来的。”
叶葆启父亲走的那年,厂里要评“先进工作者”,能给家属多换两百块的抚恤金。叶葆启去领表格,看见事迹材料里写着父亲“肝癌晚期仍坚守岗位,高风亮节”。他当场就把那几页纸撕了,碎片雪片似的落在工会办公室的水泥地上。“我爸最后那几个月,疼得撞墙,整宿整宿哼不出来,怎么坚守?你们这是往死人脸上贴金,还是往活人心里捅刀子?”
领导拍桌子:“这不都是为了你们家好?多两百块,能办多少事!”叶葆启梗着脖子:“这‘好’,我们受不起。我爸一辈子干净,走也得走得干净。”
最后自然没评上。母亲哭了又哭,骂他傻,骂他不懂事。可后来,父亲几个老战友来送行,听说了这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用力拍着他肩膀,手很重,拍得他生疼:“小子,像你老子!你老子当年在朝鲜,美国人的罐头扔过来,看都不看一脚踢沟里去!糖衣?炮弹?他分得门儿清!”
那天晚上,叶葆启去值夜班。出门前,小舟扯着他衣角问:“爸爸,锦旗是啥?”
“就是一块红布,上头拿金线绣上字,送给帮了大忙的人。”
“那你为啥不要?”
“因为上头绣的字,不对。”
“不对,擦掉重绣不就行了?”
叶葆启蹲下来,摸摸儿子细软的头发:“有些字,能擦掉重来。有些字,一开始就不能往上写。”
小舟眨了眨黑葡萄似的眼睛,似懂非懂。
夜里十点,郭熠轩又来了。寒风把他裹挟进来,带着一股子室外凛冽的生铁味儿。他怀里依旧抱着那个红布包,这次解开,上面的字果然变了:“爱国主正义,为民解忧愁。”金线在红绸上蜿蜒,比之前工整了些,却依旧带着一股执拗的、民间手工艺的笨拙力量。
“叶记者,您瞅瞅,这样中不?”郭熠轩小心翼翼,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叶葆启接过来,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看了一遍,点点头:“中。”
这个“中”字刚落地,郭熠轩“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水泥地上。膝盖骨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结实的声响。
“哎!你这是干啥!快起来!”叶葆启吓了一跳,慌忙伸手去拽。
“叶记者!您一定得让俺磕这个头!”郭熠轩不肯起,声音带着哭腔,头已经低了下去,“在俺们陇西老家,给大恩人送匾送旗,得跪着敬上,这是老辈子传下的规矩!不这么着,心意不到,菩萨都不收!”
陈秉烛从里间撩开门帘出来,手里还拿着校对用的红笔,看见这情景,脸上皱纹舒展,笑了笑:“葆启,收下吧。这不是给你的,是给‘规矩’的,是给‘心意’的。”
叶葆启只好接过那面似乎陡然变得千斤重的锦旗。郭熠轩这才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土,咧开嘴笑了,那笑容憨厚,灿烂,照亮了他风尘仆仆的脸。
“活计有着落了?”叶葆启问。
“有!有!”郭熠轩忙不迭点头,“在海东区一个新楼盘当保安,管吃管住,一月三百五十块!那老板听说了俺的事,还多塞给俺五十,说是‘安家费’!”
“那就好。”叶葆启拉开抽屉,拿出那包“恒大”,“抽一根?”
“不不不,”郭熠轩连连摆手,“俺不会这个。走了走了,不耽误您办正事。”
走到门口,他又转回身,很认真地说:“叶记者,等俺头个月工钱发下来,俺请您下馆子!吃羊肉泡馍!”
“不用破费,把日子过稳当,比啥都强。”
郭熠轩走了,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渐渐被夜晚吸收。叶葆启拿着那面锦旗,一时不知该往哪儿放。陈秉烛接过去,走到墙边。那里已经挂着两面旧锦旗,边缘的流苏有些磨损。他找了一颗钉子,将新的这面也挂了上去。三面红旗并排,在灯光下静默着,像三张沉默而殷红的嘴,诉说着三个已然过去、却并未消失的故事。
“第三面了。”陈秉烛退后一步,眯眼打量着,“葆启,你干得不赖。”
“就是打了个电话。”叶葆启重复道。
“打电话的指头容易动,”陈秉烛坐回他那张漆皮斑驳的旧藤椅,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肯为不相干的人动那根指头的心,难找。你能管,说明心里那盏灯,油还足,芯还没黑。”
叶葆启没接话,只是看着墙上。红绸子微微拂动,黄流苏轻轻摇晃。“为民解忧愁”五个字,金线在光影里明明灭灭,仿佛有了呼吸。
电话铃骤响。是海西区一个老太太,声音苍老得像磨损的砂纸,说楼上水管漏了,她家天花板成了水帘洞,找居委会,说管不了;找房管站,说等天明。叶葆启记录,然后拨通房管局夜间值班电话。对方声音透着浓重的睡意和不耐,但听说是夜间记者站,那不耐烦压下去几分,答应“明天一早派人瞅瞅”。
撂下电话,陈秉烛说:“瞧,这就是‘解忧愁’。老太太今晚心里那块石头,算是暂时落地了。能睡个圆圈觉。”
凌晨两点,世界陷入一种深沉的静。叶葆启拿出那个软皮采访本,不是写新闻稿,是写日记。这是他从陈秉烛那儿学来的习惯,把夜里淌过的声音、晃过的人影,原汁原味地封存起来。
今天,他写道: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五日。甘肃后生郭熠轩来送旗。初时绣‘敢斗旧官吏’,我令其改。彼泣,言在内海三载,受欺甚多,我乃首个真助之者。我心软,允其改后收之。夜,彼复来,旗已改为‘为民解忧愁’。彼忽下跪,言乃家乡古礼。我惶然受之。
我不觉己身配此一跪。吾所为,不过拨号数通,言语数句,乃职分耳。陈主任言,肯管‘闲事’者日稀。我非好管闲事,实不能见人陷于沟壑而无动于衷。或因卖票七载,见惯车厢百态,一隅之让,一语之温,俱是人世微光。
素琴谓我类父。或然。然父当年所对,乃明火执仗之敌;吾今所对,乃无所不在之‘不公’。敌有枪炮,不公无形,然蚀人心肝,尤甚于弹片。
郭熠轩寻得保安之职,月入三百五。彼言发薪后请饭,吾必不赴,然此心此意,吾当永铭。”
写至此,他搁下笔。窗外,城市的灯火稀疏如将熄的炭火,唯有远处建筑工地上,塔吊顶端那盏孤灯还亮着,像一颗被遗忘在黑色天鹅绒上的、冰冷的钻石。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记起父亲临终光景。那时父亲已被肝癌噬空了形骸,只剩一层蜡黄的皮绷在骨架上,喉咙里呼噜作响,像破旧的风箱。他握住叶葆启的手,那手枯瘦如鹰爪,却奇异地残留着一丝力气,断断续续的气流从喉间挤出,不成句子,只有一个字,反反复复:
“正……正……要……正……”
“正”是什么?是退回去那面写错字的锦旗,是撕掉那份虚假的事迹材料,是在电话里为陌生人的不公而绷紧声音。这个字只有五划,写起来简单,要用血肉之躯去填充它,却需要押上一生的气力。
凌晨四点,叶葆启伏在案上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光已是蟹壳青。陈秉烛用火钳夹着馒头在炉口烤着,焦香混着煤烟味。见他醒了,递过一个:“趁热,垫巴点,压压寒气。”
馒头烤得金黄酥脆,内里却暄软。叶葆启就着咸菜疙瘩,大口吃着,额角渗出细汗。
“葆启,”陈秉烛忽然开口,眼睛望着窗外那正一丝丝被抽走的黑暗,“你儿子,几岁了?”
“五岁,属虎的。”
“好生陪他长。”陈秉烛的声音有些飘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干咱这营生,最对不住的,就是屋里人。我闺女小时候,我总不在。眼下她大了,跟她妈亲,跟我……隔着层客气。”
叶葆启点点头,嘴里的馒头忽然有些咽不下去。
下班走回胡同时,天已大亮。生活的浊流重新涌动起来。自行车铃叮当作响,上班的人流面色匆匆,早点摊的油锅沸腾着,炸油条的汉子赤着胳膊,油星四溅。这是活生生的、嘈杂的、带着各种气味的人间。
到家,素琴正系着头巾要出门。“醒了?粥在锅里温着。”她说。
“去哪儿?”
“街道办,开计划生育的会,耳朵又要起茧子。”素琴整理着袖口,“对了,早上天刚麻麻亮,小马又来了一趟。”
“他又来了?”
“没进屋,在院门墩儿边放了袋东西。”素琴朝桌下一努嘴,“我追出去让他拿回去,他跑得那叫一个快,一溜烟就没影了。”
叶葆启弯腰看去,果然是一个红色的网兜,里面挤挤挨挨装着十几个苹果,红富士,个个饱满圆润,像一张张冻红了的脸庞。
“这孩子……”他摇摇头,心里那股暖流却又涌上来,混着酸涩。
“收下吧。”素琴的声音柔和下来,“你不收,他那份心,没个着落,更难受。”
素琴走了。叶葆启洗了一个苹果,咔嚓咬下去。汁水丰沛,清甜凛冽,瞬间盈满口腔,顺着嘴角溢出一点。他用手背抹去,那凉津津的甜意,却似乎一路滑进了心里。
小舟光着脚丫跑出来,扑到他腿上:“爸爸!”
“鞋呢?”叶葆启一把抱起他。
“苹果!红果果!”小舟的眼睛盯住了网兜。
叶葆启拿刀削皮,苹果皮连绵不断垂下来,像一条淡黄色的彩带。他把苹果切成小块,盛在搪瓷碗里。小舟用胖乎乎的手指捏着吃,汁水涂了满脸,像只偷吃成功的小花猫。
“爸爸,”小舟嘴里塞得鼓鼓囊囊,“送红果果的叔叔,就是送红布布的叔叔吗?”
“是。”
“他为啥送你红果果?”
“因为爸爸……帮了他一个小忙。”
“帮了啥忙?”
叶葆启想了想,找到一个孩子能理解的比喻:“有人想抢他的糖,爸爸说,不能抢。”
小舟用力点头,这个他懂:“抢东西是坏蛋!爸爸是好人!”
叶葆启笑了,摸摸他的头。
那天下午,叶葆启睡得异常沉实。梦里,他回到了那辆哐当作响的公交车上,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人们的脸在闷热的空气里浮动、变形。郭熠轩也在,还穿着那身工装,手里举着那面锦旗,锦旗忽然变得巨大无比,红绸像血浪般翻涌,上面的金字脱落下来,化作一个个闪光的秤砣,沉甸甸地压向每一个人……车猛一颠簸,到站了,门豁然洞开,人群无声地倾泻而出,融入外面白得刺眼的光里……
醒来时,日头已经西斜,金红色的光瀑从窗格汹涌而入,将小屋染成一种温暖的、蜂蜜般的色泽。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在那光柱里缓缓舞动,像是时间的碎屑。
素琴在门外的小厨房里炒菜,油锅爆响,葱花和酱油的浓香霸道地弥漫开来。小舟在院子里和邻家孩子追逐笑闹,那笑声清脆、无忧,像一串串被风摇响的银铃。
叶葆启坐起身,在床沿发了会儿怔。然后起身,走到桌边,翻开那本软皮日记。在昨日那篇记载的末尾,他拿起笔,添上了一行:
“苹果极甜。生活这杯苦酒里,偶尔泛起的一丝甜意,或许正是它让人留恋的全部理由。”
他合上本子。封皮被摩挲得有些发亮。他看向窗外。胡同里,家家户户的烟囱开始吐出青白的炊烟,那烟缕起初笔直,升到半空便被风吹散,融成一片氤氲的、温暖的雾霭,低低地笼罩在鳞次栉比的灰瓦屋顶之上。这是最寻常的人间烟火,混杂着煤球味、饭菜香、孩子的哭闹和大人的呵斥。这气味,这景象,此刻却让他心中涌起一种近乎悲壮的柔情——他想守护的,或许就是这琐碎、平凡、有时令人疲惫却又生生不息的一切。
夜晚终将再次君临,那部红色的电话会在寂静中再次嘶鸣,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钓起新的悲欢、新的荒诞与新的重量。但此刻,在这白日将尽、灯火未起的短暂间隙里,在这被夕阳和炊烟共同浸泡的安宁中,他确确实实地触摸到了一种东西。
那东西,或许可以叫做“值得”。
作者:赵同
自在之心,不拘一格,比上不足,兴之所至。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乐于折腾,即是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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