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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005章 醉汉与气功 ...

  •   腊月里的内海,冷得像是被遗弃在时间之外的巨兽胃囊。河面上那层薄冰并非静止,它在月光下微微起伏,如同濒死者最后一寸尚温的皮肤。梧桐树的枝桠刺向铁青色天幕,那不是树枝——是无数冻僵的黑色血管,寒鸦落在上面时,“嘎”的一声啼叫会溅出铁锈味的涟漪。

      叶葆启值夜班已经两个月了。他学会用黑布蒙眼,棉花塞耳,想象自己正沉入渤海湾最深的海沟。但总有些东西能穿透这些屏障:有时是电话铃声在梦里长成藤蔓缠绕脖颈,有时是父亲退伍那年带回来的军用水壶,在记忆深处发出空洞的回响。

      这天晚上,搭档是解平生。内海市体育学院毕业的乒乓球亚军,手掌厚得像熊掌,握起笔来却灵巧得像绣花针。炉子上的铝壶喷着白汽,那汽在空中扭成各种形状,一会儿像龙,一会儿像破了的麻袋。

      “葆启,听说你前几天处理了市长来信?”解平生往搪瓷缸里扔进一撮高末,茶叶落在缸底的声音很轻,像远方的枪声。

      “嗯。”叶葆启用火钳夹起煤块,煤块上的纹路在火光中像一张张哭丧的脸,“信是假的,但里头的事是真的。真的东西穿上了假的衣裳,比赤裸的真相更叫人难受。”

      “这世道,真真假假早搅成一锅粥了。”解平生吹开茶沫,“上周我值班,来个老太太,说看见慈禧太后在天上飞,还朝她挥手呢。非让我报道,说‘太后回来了,要复辟了’。”

      “你怎么说?”

      “我说,老人家,太后累啦,在遵化的清东陵底下歇着呢,不飞了。她不信,我就给了她张稿纸。你猜怎么着?她写了半夜,临走时把稿纸叠成仙鹤,说‘这鹤能飞到太后手里’。”

      两人都笑了,笑声在值班室里撞来撞去,最后碎在墙角。窗外北风呜呜地哭,那哭声里有女人的嗓音,也有婴儿的啼叫。

      十点半,电话响了。铃声尖锐得像一根针,扎破了夜晚的膀胱。

      “记者同志!我是东铁路宜清花园的!”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急得快要烧起来,“我对面楼住个姓郭的离婚女人,天天趴在窗户上喊我名字!像叫魂似的!”

      叶葆启记录:“东铁路宜清花园,邻里纠纷。”钢笔尖划过纸面,留下蚯蚓般的痕迹,“她为什么喊你?”

      “我不知道啊!我根本不认识她!”男人的声音开始打旋,“找过派出所,所长说‘这事儿得找报社,我们管不了活人的魂’!”

      “您贵姓?”

      “姓国,国佳!国家的国,佳人的佳!”

      “国同志,您这名字好,听起来像‘国家’。但这事……”

      “她不是人!”国佳突然压低声音,那声音从电话线里爬出来,带着粘腻的寒意,“她会气功!她发功的时候,我脑袋里像有一窝黄蜂在筑巢!针扎似的疼,从太阳穴扎进去,从眼珠子扎出来!”

      叶葆启和解平生对视。解平生用口型说:疯了。

      “国同志,头疼该去医院。”

      “去过了!拍了片子,医生说脑壳里干干净净,比他的良心还干净!”国佳的声音又尖起来,“可她就是能钻进我脑子里!她知道我昨晚吃了韭菜盒子,知道我今早拉屎用了三张纸!她有仪器,肯定有!”

      叶葆启明白了。这不是邻里纠纷,是一个人的精神在冬夜里裂开的声音。

      “这样,您明天来报社一趟,咱们……”

      “我现在就去!她的气功波正从窗户缝里钻进来,我看见了,是紫色的!”

      电话挂了。忙音“嘟—嘟—”地响,像心跳。

      解平生叹口气,那口气很长,长得能从腊月伸到来年开春:“得,今晚的安生又让气功打散了。”

      半小时后,人来了。国佳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不高,瘦得像根被风吹歪的芦苇秆。军大衣太大,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袖口露出冻得发紫的手腕。他一进屋就抓住叶葆启的手,那手冰得像从河底捞上来的石头。

      “记者同志,你们得救我!”他眼睛里的光很烫,烫得不正常,“她要炼我的魂儿!”

      叶葆启让他坐下,倒了杯热水。国佳捧着杯子不喝,只是盯着水面,好像水底沉着什么秘密。

      “慢慢说。”叶葆启翻开记录本。本子的纸页有些泛黄,像旧年的皮肤。

      国佳开始讲述。语速很快,句子和句子之间没有缝隙,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女人三十多岁,离婚两年,住在对面三楼;她每天趴在窗口喊“国佳”,有时候半夜也喊,声音透过墙壁时变成绿色的;他去找过,女人不承认,但她家的电视机会在他头疼时自动打开;医院查不出原因,医生说他是神经衰弱,可他明明看见有紫色的气从对面窗口飘过来……

      解平生听得眉头拧成疙瘩。等国佳喘气的间隙,他问:“小国,你现在做什么营生?”

      “没营生。”国佳低下头,脖子后的脊椎骨一节节凸起,像一串念珠,“以前在北京一个影视公司工作,许是总在音响旁边听配音,那声音把我耳朵里的平衡器震坏了。现在听什么都有回音。”

      “家里人呢?”

      “爸妈是做‘小百’的,哦,就是小卖铺,去东北上货去了。”国佳抬起头,眼睛里那片狂热的光烧得更旺了,“记者同志,你们能不能教我一招?能破了她的气功的!”

      叶葆启点起一支烟。烟是“恒大”牌的,便宜,呛人。烟雾在灯光下慢慢升起,先是直的,然后开始打旋,旋成一个小小的漩涡。他看着那漩涡,突然有了主意。

      “小国,”他弹掉烟灰,“你说她会气功?”

      “千真万确!”

      “那你知不知道,气功最怕什么?”

      “怕什么?”

      “怕‘金刚罩’。”叶葆启坐直身子,声音压得很低,像在透露一个天大的秘密,“练成了,周身三尺有金刚护着,什么邪气都近不了身。”

      国佳的眼睛瞪圆了:“您会?”

      “会一点皮毛。”叶葆启掐灭烟,烟头在烟灰缸里发出“嘶”的一声轻响,像蛇吐信子,“我师父当年在嵩山少林寺后山,跟一个还俗的和尚学的。本来不传外人,但看你这样……教你了。”

      国佳“腾”地站起来,军大衣下摆带倒了椅子。椅子倒地的声音很响,像骨头断裂。

      解平生把椅子挪开,腾出块空地。叶葆启站到中间,摆了个架势——其实是第八套广播体操的伸展运动,但他做得很慢,每一个动作都像在推开一扇沉重的石门。

      “来,跟我做。”他说。

      国佳学得极其认真。抬手时,他想象自己在推开一座山;伸展时,想象自己的手臂在长,一直长到能碰到对面的窗户;呼吸时,他吐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成一小团云,久久不散。

      叶葆启一边教,一边编口诀:“气沉丹田,沉到脚后跟;意守心间,守成一块铁。金刚护体,体如铜钟;邪祟不侵,侵者自焚。”

      解平生在一旁憋笑,憋得肩膀发抖,脸涨成猪肝色。

      教了二十分钟,国佳已经满头大汗。汗水从他额角流下来,流进眼睛,他眨都不眨。那几个动作他反复练习,嘴里念念有词,那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像是要把字钉进空气里。

      “好了,”叶葆启说,“今天先教这些。你回去练,每天子时和午时各练一次,练的时候想着你周身有三尺金光。七天后,金光成型,她再也伤不了你。”

      “谢谢记者同志!”国佳深深鞠躬,腰弯得很低,低到能看见他后颈上有一块胎记,形状像一片枯叶,“您是我的再生父母!”

      “快回家吧,路上小心。”

      国佳走了。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先是很急,然后慢下来,最后变成一种有节奏的“嗒、嗒”声,像是在练习某种步法。

      门关上。解平生终于笑出声,笑声像爆豆子:“金刚罩!葆启啊葆启,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

      叶葆启也笑了,但笑完,嘴角沉下来:“这孩子,脑子里有片海,海啸了。”

      “这年月,谁脑子里没点风浪?”解平生重新坐下,搪瓷缸里的茶已经凉了,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像国佳这样下岗的,还有离婚的,欠债的……心里那点苦没处倒,就发酵,发酵成各种形状。有的是气功,有的是鬼魂,有的是慈禧太后。”

      炉子里的煤块“噼啪”响了一声,火星溅出来,有一颗落在叶葆启手背上,烫出一个小小的红点。他没去擦,看着那红点慢慢暗下去,变成褐色。

      忽然想起父亲。父亲转业后,在国棉厂当保卫科长。厂里有个女工,丈夫工伤死了,她开始说能听见丈夫在织布机里说话。大家都躲着她,只有父亲每天去和她聊几句,有时候带两个馒头。母亲说:“晦气,死人的魂沾上就甩不掉。”父亲说:“活人的苦比死人的魂重,能分担一点是一点。”

      现在,自己也成了这样的人。用谎言编织袈裟,披在疯癫者身上。对不对?他不知道。但他记得国佳离开时的眼神——那眼神里的恐慌暂时退潮了,露出干涸但平静的河床。

      凌晨一点,门被撞开了。

      一个醉汉踉跄着进来。四十多岁,胖,穿一件油腻的棉袄,棉袄上沾着饭渍和某种可疑的污渍。酒气先于人扑进来,那气味浓得能用刀子切开。

      “记者同志!我让人打了!”他拍桌子,桌子上的茶杯跳起来,又落下,“你们管不管!”

      叶葆启闻着那味儿就头疼,但声音还是温和的:“谁打您了?”

      “不知道!”醉汉又拍桌子,这次更用力,指关节上的老茧和桌面碰撞,发出闷响,“我骑自行车路过下瓦房,‘啪’一个耳光!谁打的?不知道!像从地底下伸出来的手!”

      “那您看清长相了吗?”

      “黑灯瞎火的,看个屁!”醉汉瞪着眼,眼球上布满血丝,像地图上的河流,“你们就得为我们做主!曝光!把打人的揪出来!揪出来吊在路灯上!”

      解平生想说话,叶葆启摇摇头。醉汉是沼泽,越挣扎陷得越深。

      “您先喝口水。”叶葆启倒了杯凉白开。水在杯子里微微晃动,晃出细小的波纹。

      醉汉不喝,开始长篇大论。说了一刻钟,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被人打了,没看清是谁,你们要主持公道。但他的语言在酒精里泡过,变得肿胀而怪异:耳光的声音像“破锣”,打人的手像“鬼爪子”,路灯在他嘴里变成了“挂着人头的竹竿”。

      叶葆启等他喊累了,喉咙开始沙哑,才说:“这样,我给派出所打电话。”

      “不去!派出所都是饭桶!”

      “那您想怎么办?”

      “登报!明天就登!头版!标题要这么大——”他用手比划,比划出一个荒谬的尺寸,“《午夜鬼手袭路人,所有路过的人要警惕》!”

      叶葆启拿起电话,拨号。瓦房街的值班民警一听就明白了:“又是老邹吧?喝多了就来这套。让他过来,我们这儿有醒酒汤,放了葛花和枳椇子,专治酒疯。”

      挂了电话,叶葆启对醉汉说:“派出所请您过去,有醒酒汤。”

      “不去!我要在这儿等!等打我的人来自首!”

      “那您坐着,我们还要工作。”叶葆启翻开一本稿子,稿子上是明天的天气预报:晴,西北风三到四级。他把“晴”字描了又描,描成一个黑色的太阳。

      醉汉又嚷嚷了一阵,见没人理,声音渐渐低下去。他趴在桌上,开始打鼾。鼾声起初很大,然后变小,变成一种呜咽似的抽泣。哭着哭着,他又抬起头:“我老婆……跟卖豆腐的王磊跑了……儿子说我不是他爹……厂里说我偷铜线,开除我……现在连鬼都打我……”

      解平生小声说:“真话都在酒里。”

      叶葆启没说话。他看着醉汉,醉汉的脸上有泪痕,那泪痕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两条小小的河。河床已经干涸多年,今夜终于又有水流动。

      电话又响了。这次是个老太太,说楼上漏水,漏下来的水是黄色的,有铁锈味。叶葆启记录,联系房管站。处理完,凌晨两点。

      解平生靠在椅背上打盹,头一点一点的,像鸡啄米。叶葆启没有睡意,他拿出采访本,翻到最后一页,开始写:

      “1992年12月10日。夜。国佳,脑子里住进了一个会气功的女人。教他‘金刚罩’,一套广播体操改成的仪式。他信了,信比药灵。

      醉汉老邹,被看不见的手打耳光。那手可能是他老婆的,可能是厂长的,也可能是命运本身的。耳光响亮,但疼的是心里那块早已溃烂的肉。

      陈主任说过,夜班是医院的急诊室,来的都是急症。但急诊治标不治本,本在白天,在太阳底下那些我们看不见的裂缝里。

      素琴说我心软。也许是吧。在公交车上卖票七年,见过太多这样的瞬间:一个老人上车,手里攥着皱巴巴的毛票;一个母亲抱着熟睡的孩子,孩子的口水湿了她的肩头;一个年轻人盯着窗外,眼睛空得像两只碗。那些瞬间像针,扎进肉里,不疼,但永远留在那儿。

      父亲说,做人要正。正字怎么写?一横是天,一横是地,中间一竖是人。人要顶天立地,但也要弯腰看看脚下的泥。”

      写完,他合上本子。本子的封皮是黑色人造革的,已经磨得发白。窗外,雪开始下了。不是雪花,是雪粒,细小而坚硬,打在玻璃上“沙沙”响,像无数只虫子在啃食夜晚。

      凌晨四点,醉汉老邹又回来了。这次醉得更深,站都站不稳,几乎是滚进来的。他一进门就瘫在椅子上,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记者……同志……”他大着舌头,舌头像一块泡发的海带,“我找不到……打我的……你们……得管……”

      叶葆启和解平生面面相觑。这回是真走不了了。

      解平生给派出所打电话,对方说:“马上到,已经在路上了,警车轧着雪呢。”

      等警察的时候,老邹开始哭。不是呜咽,是嚎啕,声音大得能把屋顶掀开。他说老婆跟卖豆腐的王磊跑那天,也是下雪,雪是暖的,落在脸上化成水,像眼泪;说儿子小时候骑在他脖子上看扭秧歌,现在见面叫他“老东西”;说厂里那卷铜线不是他偷的,是看门的老孙头,但他不敢说,因为老孙头的儿子在派出所……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捶打自己的胸口,捶得“咚咚”响,像敲一面破鼓。

      叶葆启默默听着,递过去一沓稿纸。老刘用来擦脸,擦鼻涕,稿纸上印的“内海报头”字样被弄得模糊一片。

      半小时后,警察来了,两个年轻民警,帽檐上积着雪。他们一左一右架起老邹:“走,邹师傅,回所里醒醒酒,炕烧热了。”

      老邹不肯走,挣扎着,棉袄的扣子崩掉一颗,滚到墙角:“我不去……我要记者同志给我做主……记者是青天……”

      民警硬把他架走了。走廊里传来老邹的喊声,那喊声渐渐远去,最后融进风雪里,像糖融进水里。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炉火将熄未熄,煤块变成暗红色,像冷却的血痂。叶葆启走到窗前,看见警车的尾灯在雪地里拖出两道红色的轨迹,那轨迹很快就被新雪覆盖。

      “也是个可怜人。”解平生说。

      “嗯。”叶葆启弯腰捡起那颗扣子。扣子是塑料的,黑色,边缘已经磨损。他把它放在桌上,扣子在桌面微微滚动,最后停住,像一个黑色的句号。

      天亮时,雪停了。世界被重新粉刷过,一切肮脏和丑陋暂时被掩埋。叶葆启骑车回家,车轮轧过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声音很清脆,像在咬脆萝卜。

      胡同里,早起的人们在扫雪。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沙沙”响,和夜里雪打窗户的声音很像,但一个是开始,一个是结束。

      回到家,素琴正在蒸馒头。铝锅盖被蒸汽顶得“噗噗”响,锅沿喷出的白汽让厨房像个仙境。麦香弥漫,那是人间最扎实的香味。

      “回来了?”素琴掀开锅盖,雾气“呼”地涌出来,模糊了她的脸,“洗把脸,趁热吃。今天馒头里掺了玉米面,黄白相间,好看。”

      叶葆启洗了脸,水很凉,激得他打了个哆嗦。坐到桌前,素琴端上馒头、咸菜丝、小米粥。咸菜丝切得极细,淋了香油;小米粥熬出了米油,表面结着一层薄皮。

      他咬了口馒头,暄软,有嚼劲,玉米面的甜和麦香的醇在口腔里混合。

      “昨晚又遇见怪事了?”素琴问,往他碗里夹了块酱豆腐。

      叶葆启把国佳和醉汉的事说了。素琴听了,手里擦着灶台,抹布在瓷砖上画着圈:“现在这样的人真多。街道办马凯主任说,他们那儿每天都有来诉苦的,有的能解决,有的就是心里长了荒草,锄不净。”

      “你说,我骗国佳,对不对?”

      素琴停下来,抹布攥在手里,水滴到地上:“你是为他好。真话像刀子,有时候会要人命;假话像绷带,虽然治不了伤,但能止血。做人不能光讲对不对,还得讲该不该。”

      叶葆启没说话,慢慢喝着粥。粥很烫,烫得舌尖发麻。

      小舟醒了,光着脚从里屋跑出来,脚丫踩在地上“啪啪”响:“下雪了!世界变成棉花糖了!”

      “穿鞋!”素琴赶紧给他套上棉鞋,棉鞋是虎头样的,虎眼睛是两个黑扣子。

      小舟趴在窗台上看雪,脸贴在玻璃上,压得扁扁的,像一张饼:“爸爸,雪是什么味道?”

      “你尝尝就知道了。”叶葆启说。

      小舟真跑到院里,捧起一捧雪,伸出粉色的舌头舔了舔:“凉凉的,有点甜,像偷吃的白糖。”

      叶葆启笑了。孩子的舌头是干净的,能尝出雪本来的味道。

      吃过早饭,叶葆启躺下睡觉。却睡不着,眼皮闭着,但眼球在下面转动,转出一幅幅画面:国佳练习“金刚罩”时虔诚的脸,老邹哭时那张皱得像抹布的脸,还有父亲——父亲在国棉厂门口和那个疯女工说话,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能碰到厂墙外的那条河。

      他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信封是郭熠轩送锦旗时一起送来的,里面有两张照片。一张是郭熠轩在保安室值班,站得笔直,像一棵树;另一张是他和工友的合影,七八个人挤在镜头里,都笑着,露出白牙,那白在黑白照片里显得特别亮。

      叶葆启看了会儿,把照片放回去。抽屉里还有别的东西:一支旧钢笔,笔帽裂了,用胶布缠着;几张粮票,已经作废了,但舍不得扔;一本1978年的《新华字典》,扉页上有父亲的签名。

      他躺回去,这次睡着了。梦里没有电话铃声,只有雪,静静地下。雪覆盖了屋顶、街道、河流,覆盖了所有的哭声和笑声,把世界还原成一张白纸。

      醒来时,已是傍晚。夕阳从西窗照进来,把屋子染成橘红色。素琴在做晚饭,炝锅的“刺啦”声和葱花的香味一起飘进来。小舟在写作业,铅笔在纸上沙沙地响,那声音很轻,像春蚕吃桑叶。

      叶葆启坐起来,发了会儿呆。然后下床,走到院里。

      雪已经化了大部分,地上湿漉漉的,像刚哭过的脸。残留的雪堆在墙角,脏兮兮的,但顶上是干净的白色,倔强地白着。夕阳西下,天边一片火烧云,云的形状像一群奔跑的野兽,像翻滚的麦浪,也像——他眯起眼睛——像一只巨大的手,正在慢慢握拢。

      他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气,空气里有煤烟味、饭菜香,还有远处飘来的小提琴声,兴许是对过儿院子里叫赵同的那个孩子在拉《流浪者之歌》,那曲子弯弯曲曲,像一条冻僵的河。

      夜晚还会来临。电话还会响,会有新的人带着新的苦痛和荒诞走进这间值班室。但此刻,在这短暂的、琥珀般的安宁里,他感到一种深深的平静。

      虽然这平静薄如蝉翼,虽然它注定要被下一个夜晚刺破。

      但此刻,它就是全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005章 醉汉与气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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