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夏至的猫

9、第 9 章

　　那支烫伤膏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在短暂的涟漪后，湖面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周先生——颜夕从小薇兴奋的八卦中得知了那个男人的姓氏——依旧在早晨七点四十左右出现，点一杯大杯热美式，偶尔会因为手头的工作在店里角落的座位停留半小时，大部分时间则是带走。他接过咖啡时依旧会道谢，语气是惯常的、保持距离的平和，目光不再有那日的短暂停留，仿佛那场小小的意外和随之而来的药膏，都只是繁忙日常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早已被遗忘的插曲。
　　颜夕乐见这种遗忘。她并不期待任何后续，那支药膏于她，更像是一种自我救赎的仪式，完成了，心里那点因失误而产生的疙瘩也就熨平了。她重新将自己埋入咖啡馆那套熟悉的工作流程里，像一只小心翼翼缩回壳里的蜗牛。
　　然而，生活似乎并不打算让她一直这样龟缩下去。Vivian在周例的班后简短会议上，宣布了一个消息。
　　“下个月，区域会举办一个内部的手冲咖啡比赛，主要是面向我们这几个店的店员，算是激励性质。”Vivian的目光扫过颜夕、小薇和阿哲，“不算强制，有兴趣的可以报名。获奖有奖金，而且……表现突出的，可能有机会参加总部的培训。”
　　“奖金！”小薇的眼睛瞬间亮了，但随即又垮下脸，“手冲啊……好难，我连水流都控制不好。”
　　阿哲依旧沉默，只是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点波动。
　　颜夕垂着眼，盯着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鞋尖。比赛？培训？这些词汇离她太过遥远。她只是一个勉强熟悉了基本操作的店员，手冲咖啡那种需要精细控制和丰富知识的东西，对她而言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技能。她几乎立刻在心里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报名截止到下周五。”Vivian没有过多鼓动，说完便散会了。
　　接下来的几天，小薇一直在“奖金诱惑”和“技术困难”之间反复横跳，时不时拉着颜夕讨论。
　　“颜夕，你说我要不要报名啊？好歹试试嘛，万一呢？”
　　“嗯，试试也好。”颜夕通常只是这样敷衍地回应。
　　“那你呢？你不报名吗？你上次考试考那么好！”
　　“我不行。”颜夕摇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她不是谦虚，是发自内心地觉得那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边界。过去的六年，早已将她那点可怜的自信消磨殆尽，任何带有“竞争”和“展示”性质的事情，都会让她本能地感到畏缩。
　　她安于现在这种隐形人般的状态，完成分内工作，拿到薪水，维持生存。冒险和尝试，不属于她的人生词典。
　　这天晚班，临近打烊，店里只剩下一位客人，是周先生。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眉头微蹙，手指快速敲击着键盘，似乎在处理什么紧急的工作。
　　颜夕和阿哲开始做闭店前的清洁。阿哲在清理咖啡机，颜夕则拿着抹布擦拭客区的桌椅。当她擦到周先生旁边的那张桌子时，也许是地面刚拖过还有些湿滑，也许是她一时走神，脚下猛地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惊呼声卡在喉咙里，整个人朝着旁边栽倒下去。
　　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
　　一只手臂及时地、有力地扶住了她的胳膊，稳住了她踉跄的身形。
　　颜夕惊魂未定地抬头，对上了一双沉静的眼睛。是周先生。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的，一只手还扶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护住了差点被她带倒的椅子。
　　“没事吧？”他问，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没……没事。”颜夕慌忙站直身体，脸颊因为窘迫和惊吓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迅速从他手中抽回了自己的胳膊。那触感温热而干燥，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成熟男性的稳定力量。“谢谢您。”
　　周先生收回手，目光在她因慌乱而低垂的脸上停顿了一秒，随即落在地面上。“地有点滑，小心点。”
　　“嗯。”颜夕低低应了一声，感觉耳根都在发烫。她不敢再多停留，拿着抹布快步走回了柜台后，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跳。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觉得无比难堪。怎么总是在他面前出差错？
　　阿哲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继续手里的活。
　　周先生合上电脑，收拾好东西，走到柜台前结账。颜夕垂着眼，不敢看他，快速操作着收银机。
　　“请问需要积分吗？”她机械地问出标准流程用语。
　　“不用，谢谢。”周先生拿出手机支付。
　　支付完成，他却没有立刻离开。颜夕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让她有些不自在。
　　“那个比赛，”周先生忽然开口，声音不高，恰好能让柜台后的她听清，“可以考虑一下。”
　　颜夕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错愕。他怎么会知道？而且……为什么对她说这个？
　　周先生看着她惊讶的表情，语气平淡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多接触点东西，没坏处。”
　　说完，他微微颔首，算是告别，转身推门走进了夜色中。
　　颜夕愣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张打印出来的小票。柜台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却觉得脸上刚才被他目光掠过的地方，有点莫名的发热。
　　“他跟你说什么了？”小薇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好奇地问。
　　“……没什么。”颜夕回过神，将小票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她用力过猛，指节都有些泛白。
　　多接触点东西，没坏处。
　　这句话，像一颗被无意间投入心湖的石子，这一次，沉了下去，没有立刻浮上来。
　　她看着窗外周先生消失的方向，夜色浓重，路灯昏黄。
　　那个她一直试图回避的、关于“比赛”的念头，此刻却因为一个近乎陌生人的一句话，变得有些不同起来。
　　不是鼓励，不是期待，只是一句平淡的提醒。
　　却偏偏，在她封闭的心壳上，敲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