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夏至的猫

8、第 8 章

　　九十六分的试卷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微弱且短暂，很快便被日复一日的琐碎工作吞没。但颜夕能感觉到，某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一种极其细微的、关于自我认知的松动。
　　Vivian似乎真的开始让她接触更多关于咖啡本身的东西。新一批的咖啡豆到货时，她叫上颜夕和阿哲，在午后相对清闲的时段，进行了一次简单的杯测。
　　长条桌上摆着几只白色的陶瓷杯，里面是不同产地、不同烘焙度的咖啡粉。Vivian动作熟练地注入热水，计时，然后用特定的勺子破开表面的油脂层，俯身，用力吮吸，让咖啡液以雾状形式布满整个口腔。
　　“别急着咽下去，”Vivian示范着，语气是工作时特有的冷静，“感受它的风味、酸质、醇厚度和余韵。”
　　颜夕学着她的样子，动作有些笨拙。滚烫的液体带着强烈的、未经调和的苦味和酸味冲击着她的味蕾，与她平时喝的、加了糖奶的咖啡截然不同。她蹙着眉，努力分辨着Vivian提到的那些抽象描述——柑橘的酸？坚果的香气？巧克力的余韵？她只能感受到一种复杂的、近乎原始的苦涩。
　　“没关系，第一次都是这样。”Vivian没有流露出失望，只是平静地记录着数据，“多练习，味觉会慢慢打开。”
　　阿哲在一旁沉默地操作着，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动作精准流畅。
　　颜夕看着他们，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即使是在这看似简单的服务业里，也存在着她未曾窥见的、需要投入时间和精力去钻研的深度。这让她感到一种渺小，同时也隐隐生出一丝好奇。她不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站在这里，似乎有了一点点，想要“了解”的欲望。
　　日子依旧在早晚班交替中流逝。那个穿西装、买大杯热美式的男人，依旧是早班的常客。他似乎比之前更忙了些，有时眼底带着明显的倦意，接过咖啡时道谢的声音也更显低沉。颜夕只是例行公事地完成交易，从未有过多余的交流。
　　直到一个周三的早晨。
　　早高峰刚过，店里暂时清静下来。颜夕正在清理磨豆机残留的粉渣，那个男人推门进来。他今天没打领带，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解开了一颗，步伐比平时略显急促。
　　“大杯热美式，谢谢。”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好的，请稍等。”颜夕转身开始操作咖啡机。
　　就在她将做好的咖啡递过去时，男人伸手来接，不知是她的手滑了一下，还是他没拿稳，纸杯猛地一倾，滚烫的咖啡泼溅出来，大部分洒在了男人的西装袖口和手背上。
　　“嘶——”男人条件反射地缩回手，眉头瞬间拧紧。
　　“对不起！”颜夕心脏一缩，几乎是立刻道歉，下意识抽出旁边的纸巾递过去。她看到男人手背的皮肤迅速红了一片。
　　“没关系，”男人接过纸巾，擦拭着袖口和手背，声音依旧克制，但能听出强忍的不适，“是我没拿稳。”
　　Vivian闻声走过来，看到情况，立刻对颜夕说：“去后面拿医药箱。”然后对男人歉意地说：“先生，非常抱歉，您的手需要处理一下。”
　　颜夕快步取来医药箱，手指微微发颤。她打开箱子，拿出烫伤膏，却有些无措。
　　男人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手，主动伸出了被烫红的手背，语气平和了些：“一点小伤，不要紧。我自己来就好。”
　　但他单手操作显然不便。Vivian示意颜夕：“帮这位先生涂一下。”
　　颜夕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用棉签沾了透明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男人泛红的手背上。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的皮肤因为烫伤而显得格外红，与周围健康的肤色形成对比。她能感觉到他皮肤传来的热度，以及自己指尖冰凉的触感。
　　“真的很抱歉。”她再次低声说，垂着眼睫，不敢看他的眼睛。
　　“意外而已。”男人看着她专注涂药的样子，目光在她过于白皙、甚至有些透明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不用放在心上。”
　　涂好药膏，Vivian提出免去这杯咖啡的费用，并赠送了他几张免费的饮品券作为补偿。男人没有推辞，接过券，道了谢，拿起那杯洒了一半的咖啡，转身离开了。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只是右手微微悬着，避免触碰。
　　整个过程短暂而平静，没有指责，没有争吵。但颜夕站在原地，看着男人消失的门口，心脏还在不受控制地急促跳动。不是害怕被责骂，而是一种……久违的，因为自己的行为直接影响到他人而产生的、真实的慌乱和愧疚感。在江临的世界里，她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她的情绪和存在，都像是依附于他的影子，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下次注意点，”Vivian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没有太多责备，更多的是提醒，“高峰期过了也别放松。”
　　“知道了，店长。”颜夕低声应道。
　　一整天，她都有些心神不宁。那个男人平静克制的声音，他手背上那片刺眼的红，反复在她脑海里回放。下班后，她鬼使神差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附近的一家药店停留了一下，买了一支效果更好的烫伤膏。
　　第二天早上，男人准时出现。他的手背上还隐约能看到一点红痕。
　　“大杯热美式。”他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低沉。
　　颜夕将做好的咖啡递给他，同时，将那个装着烫伤膏的小袋子飞快地放在柜台上，推到他面前。
　　男人愣了一下，看了看袋子里的药膏，又抬眼看向她。
　　颜夕避开他的目光，声音很轻：“这个……效果可能好一点。”
　　男人沉默了几秒，然后伸手，将药膏和咖啡一起拿了起来。
　　“谢谢。”他说。这次的道谢，似乎比平时多了一点别的意味。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拿着东西转身离开。
　　颜夕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吐出一口气。胸腔里那股从昨天就一直堵着的闷气，似乎消散了一些。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只是为了弥补内心的那点不安，或许只是想证明，即使离开了江临，她依然可以为自己造成的后果负责，哪怕只是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低下头，继续擦拭着台面。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微微低垂的脖颈上，勾勒出一段纤细而脆弱的弧度。
　　生活就是这样由无数个微不足道的瞬间组成。有意外，有愧疚，也有试图弥补的笨拙举动。
　　而愈合，或许就从这些细微的、自发的承担责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