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夏至的猫

7、第 7 章

　　早班的阳光比晚班下班时的路灯要慷慨得多，金灿灿地铺满了半间咖啡馆，连空气中漂浮的咖啡粉尘都变得清晰可见。颜夕站在柜台后，听着咖啡机运作时沉稳的轰鸣和蒸汽喷发的嘶响，动作比一个月前熟练了许多。至少，在应对早高峰汹涌的人潮时，她不再会手忙脚乱到指尖发颤，只是眉心会不自觉地微微蹙起，集中全部精神应对着屏幕上跳跃的订单和耳边嘈杂的点单声。
　　“大杯馥芮白，带走。”
　　“中杯冰摇红莓黑加仑茶，去冰。”
　　“两份可颂加热，一杯新鲜滴滤。”
　　她重复着订单，敲击屏幕，收钱，找零，然后将打印出的标签贴在杯子上，递给身后负责制作饮品的阿哲或小薇。流程化的动作，像一套逐渐嵌入肌肉记忆的程式。她依旧话少，对顾客只有必要的、程式化的礼貌用语，但那种最初因生涩而产生的僵硬感，正在慢慢褪去。
　　生活被简化成了几个固定的点：出租屋，咖啡馆，以及连接两者的公交线路。薪水微薄，扣除房租和必要的生活开销，所剩无几。她不再去超市买那些包装精致的食材，转而光顾更晚时段打折的面包店和楼下傍晚后开始甩卖蔬菜的小摊贩。她学会了算计着每一分钱，这种算计带着一种粗糙的真实感，让她清晰地触摸到“活着”的成本。
　　偶尔，在深夜下班回去的公交车上，或是清晨醒来望着天花板上那一道逐渐变亮的光隙时，那些被刻意压抑的碎片会不受控制地闪回——别墅里冰冷的大理石地面，餐桌上凝固的烛泪，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还有江临那双淬了冰、满是嘲弄的眼睛……心口会骤然一缩，带来一阵尖锐的、短暂的生理性疼痛。但她不再允许自己沉溺其中。每当这时，她会用力掐一下自己的虎口，用疼痛来拉回思绪，或者干脆起身，找点事情做，比如擦拭已经一尘不染的书桌，或者反复练习那些办公软件的操作。
　　她需要向前看，哪怕前方迷雾重重。
　　这天下午，客流间隙，Vivian拿着一叠打印好的材料走过来，放在了员工休息区的小桌上。
　　“总部要求下周做个简单的咖啡知识小测，范围在这里，你们有空看看。”Vivian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起伏，“不影响工资，但成绩会和季度评优挂钩。”
　　小薇哀嚎一声，拿起材料翻了翻：“啊？还要考试？什么水洗法、日晒法、烘焙度……头疼。”
　　阿哲默默拿起一份，扫了一眼，没说话。
　　颜夕也拿起一份。纸张上印着密密麻麻的字，配着一些咖啡豆和产地的图片。她看着那些陌生的术语：阿拉比卡，罗布斯塔，耶加雪菲，西达摩……与她过去六年所接触的、如何搭配礼服珠宝、如何辨别红酒年份的知识，截然不同。
　　“评优……有奖金吗？”小薇凑近Vivian，小声问。
　　Vivian瞥了她一眼：“有。不过别指望太多。”
　　小薇吐了吐舌头，但还是认命地开始看材料。
　　颜夕没有问奖金的事。她拿着那份材料，走到角落的椅子坐下，低头看了起来。她的阅读速度不快，那些专业名词需要反复咀嚼才能勉强理解。但她看得很认真，手指无意识地在纸张边缘摩挲着。
　　这不仅仅是一次测试。这像是一个微小的契机，一个可以让她稍微“做好”一点，而不仅仅是“做完”的机会。她需要抓住任何能让她在这条看似逼仄的路上，走得稍微稳一点、远一点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稍有闲暇，她就会拿出那份材料看。在公交车上，在出租屋的书桌前，甚至在等待咖啡萃取的几十秒空当里。她用笔在重要的地方做上标记，试图在脑海里构建那些咖啡豆从种植、处理到烘焙的模糊流程。这对她来说并不容易，记忆像生了锈的齿轮，需要花费比常人多几倍的力气才能转动。
　　小薇看她这么用功，忍不住调侃：“颜夕，你也太认真了吧？就是个形式而已。”
　　颜夕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随即恢复了平静：“多学点，没坏处。”
　　小薇耸耸肩，不再多说。
　　正式测试是在一个周一的下午，闭店后进行。题目不算难，多是选择题和判断题，涉及一些基础的风味描述和咖啡豆产地知识。颜夕答得很慢，每一道题都反复确认材料上的知识点。
　　Vivian当场批改了试卷。
　　“小薇，85。”
　　“阿哲，92。”
　　“颜夕……”Vivian看着她的试卷，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她一眼，“96。”
　　小薇惊讶地“哇”了一声：“颜夕你可以啊！深藏不露！”
　　阿哲也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颜夕自己也有些意外。她接过试卷，看着上面用红笔勾画的分数，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96分。一个具体的、可量化的、通过她自己的努力获得的数字。这感觉陌生而奇异，像在无边黑暗中行走久了，脚下突然触碰到了一小块坚实的土地。
　　Vivian看着她，语气似乎缓和了微不可查的一丝：“记得挺牢。下次新豆到货，你可以跟着学一下杯测的基础流程。”
　　“……谢谢店长。”颜夕低声说。
　　下班走出咖啡馆，夜风拂面。她手里还捏着那张96分的试卷。她没有像小薇那样欢呼雀跃，只是将试卷仔细折好，放进了背包的夹层里。
　　公交车上，她看着窗外流动的夜景，第一次没有感到那种浸入骨髓的疲惫和空洞。心口那片坚冰，似乎被这微小的成就撬开了一道细小的裂缝，透进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是错觉的暖意。
　　她知道，这改变不了什么。她依然是一个住在出租屋里、拿着微薄薪水的咖啡馆店员。江临的世界依然遥不可及，那些伤害也并未消失。
　　但至少，在这个普通的、有些清冷的夜晚，她凭借自己的努力，得到了一张96分的试卷。
　　这对现在的颜夕来说，就够了。
　　回到出租屋，她没有立刻开灯。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亮斑。她走到床头，看着墙上那张便签。
　　“江临，我不要你了。”字迹依旧。但此刻，她看着这行字，心里不再只有决绝的痛，反而隐隐生出了一点别的东西。
　　她不要他了。
　　而她，好像，也能靠自己，稍微往前走一点点了。
　　哪怕只是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