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夏至的猫

6、第 6 章

　　生活被切割成了泾渭分明的区块，用早晚班次和每周唯一的休息日作为标记。颜夕像一枚被投入庞大社会机器中的微小齿轮，开始学着按照新的轨道转动，生涩，但逐渐趋于平稳。
　　正式上班比试工那天承受了更多的实际压力。她需要独立应对络绎不绝的顾客，记住他们千奇百怪的要求，在收银机和咖啡机之间快速穿梭，同时还要保持工作区域的整洁。最初的几天，她几乎是在一种高度紧绷的状态下度过的，下班回到那个小开间，常常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想瘫倒在床上。
　　但身体的疲惫，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有效的麻醉。它挤压了大脑里回忆和情绪蔓延的空间，让她没有太多余力去咀嚼那些已经沉淀的苦涩。睡眠也因此变得实在，虽然短暂，但鲜少梦境。
　　咖啡馆的同事除了店长林薇（她让大家叫她Vivian），还有活泼的小薇，以及一个沉默寡言、主要负责晚班闭店的年轻男孩阿哲。Vivian管理严格，注重细节，从咖啡拉花的图案到抹布折叠的方式，都有明确的标准。小薇热情，有点八卦，但没什么坏心眼，会在颜夕忙不过来时顺手帮她递个杯子。阿哲则像店里的一个背景音，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几乎不参与闲聊。
　　颜夕话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做事。她学东西不算快，但那股认真到近乎执拗的劲头，让Vivian挑不出什么大毛病。她很快记住了几位常客的习惯：那个总是穿着西装、在早上七点四十准时来买大杯热美式的年轻男人；那个喜欢在下午三点带着笔记本电脑坐在角落、点一杯少糖拿铁的女孩；还有那对每周六下午会来、总是分享一块芝士蛋糕的老夫妇。
　　这种规律的、可预测的日常，与她过去六年那种完全围绕着江临的、充满不确定性和等待的生活，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起初是陌生和不适应，但渐渐地，一种奇异的安定感，像细沙一样，缓慢地沉淀下来。
　　这天是晚班，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午后阳光正好，透过咖啡馆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客流平缓，小薇趁着空闲，一边擦拭着吧台，一边跟颜夕闲聊。
　　“颜夕，你住附近吗？”小薇好奇地问。颜夕身上有种和这里格格不入的气质，不是高傲，而是一种过于沉静的疏离，让人忍不住想探究。
　　“嗯，不远。”颜夕正在清理磨豆机，头也没抬。
　　“以前没见你在这片出现过呀？刚搬来的？”
　　“嗯。”
　　“一个人住？”
　　颜夕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嗯。”
　　小薇似乎察觉到她不愿多谈，很识趣地转移了话题：“唉，一个人住也挺好的，自由。我跟爸妈住，烦都烦死了，天天念叨……”
　　颜夕安静地听着，偶尔发出一个单音节的回应，表示她在听。她并不反感小薇的聒噪，这种充满烟火气的闲聊，像背景音一样填充着空间的寂静，不至于让她觉得自己完全与世隔绝。
　　傍晚时分，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城市的灯光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晕。咖啡馆里播放着舒缓的爵士乐，客人不多，三三两两，营造出一种慵懒的氛围。
　　那个常来的、穿西装的男人推门进来，肩头带着细微的水汽。他径直走到柜台前。
　　“大杯热美式，谢谢。”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点工作后的疲惫。
　　“好的，请稍等。”颜夕熟练地操作着。她记得他，几乎风雨无阻。
　　等待的时候，男人没有看手机，只是安静地站着，目光落在窗外被雨幕笼罩的街景。他的侧脸线条清晰，鼻梁很高，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着，像在思考什么难题。
　　颜夕将做好的咖啡递给他。他接过，道了声谢，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很平静，没有探究，没有评判，就像看一个熟悉的、提供服务的物件。然后他转身，推门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颜夕低下头，继续擦拭已经光洁如新的台面。她并不在意那短暂的目光，甚至有些感激这种纯粹的、不带有任何私人情感的交互。
　　晚上九点半，开始做闭店前的准备。阿哲也来了，默默地开始清点物料，打扫卫生。十点整，送走最后一位客人，落下卷帘门。
　　雨已经停了，夜晚的空气清新而冷冽。颜夕和阿哲一起做完最后的清洁，Vivian检查了一遍，点了点头。
　　“明天早班，别迟到。”Vivian对颜夕说。
　　“知道了，店长。”
　　走出咖啡馆，街道被雨水洗刷过，显得格外干净。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湿泥土气息的空气，慢慢走向公交站。
　　晚班有晚班的好处，可以避开早高峰拥挤的人流，也能看到这座城市褪去白日的喧嚣后，略显宁静的一面。公交车上人很少，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流光溢彩的街景。
　　那些璀璨的霓虹，曾经是她生活背景的一部分，如今却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她不再属于那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江临和苏晚晚，此刻在做什么呢？是在某个高级餐厅享用晚餐，还是在那个她住了六年的别墅里，享受着属于他们的温馨？
　　这个念头像水底的暗流，偶然翻涌上来，带来一丝冰凉的刺痛。但她很快将其按捺下去。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就像她贴在床头的那张便签，是一种告别，也是一种提醒。
　　回到小开间，已经快十一点。她脱下带着咖啡香气和淡淡油烟味的工作服，扔进洗衣篮。冲了个热水澡，水流冲刷着身体，带走一部分疲惫。
　　坐在书桌前，她打开电脑。屏幕的光亮起，映着她平静的脸。她没有再看办公软件教程，而是点开了一个文档，文档的名字是“简历”。
　　里面依旧几乎是空白的。只有姓名、年龄、联系方式，以及那几行苍白的教育和工作经历。她在“工作经历”一栏，缓慢地敲下：
　　2002年6月 - 至今 | 驿往事咖啡馆 | 店员
　　负责前台点单、收银及顾客服务；
　　学习并协助制作各类咖啡及饮品；
　　维护店面清洁及物料管理。
　　文字很简单，描述着一个最基层的岗位。但对她而言，这行字有着不同的重量。它代表着她用自己的双手，挣来的第一份微薄但干净的薪水，代表着她在失去一切后，重新构建生活的第一步。
　　她看着这行字，看了很久。然后，她移动鼠标，在文档的最上方，光标在“求职意向”一栏闪烁。
　　她需要思考，除了服务员，她还能做什么？她想要做什么？这个问题像一片浓雾，笼罩在前方的道路上，暂时还看不清方向。
　　但至少，她现在有了一份工作，一个可以栖身的小屋，以及一份虽然空白、但可以由她自己开始填写的简历。
　　关掉文档，她走到窗边。夜很深了，楼下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孤独的路灯伫立着。她抬头，试图在城市的夜空中寻找星星，但只看到被光污染渲染成的、沉闷的橙红色。
　　她拉上窗帘，隔绝了外界的的一切。
　　躺在床上，睡意袭来之前，她模糊地想，也许明天早班的阳光，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