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夏至的猫

5、第 5 章

　　清晨六点半，手机闹钟在枕边执着地震动起来。颜夕睁开眼，房间里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只有窗帘边缘透进一点清冷的天光。她没有赖床，几乎在意识清醒的瞬间就坐了起来，像一台被设定了固定程序的机器。
　　动作利落地洗漱，换上那套唯一像样的、准备用于试工的浅色衬衫和黑色长裤。衣服是昨天特意熨烫过的，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仿佛这平整能掩盖她内心的沟壑与荒芜。她站在狭小的洗手间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面色依旧缺乏血色的自己，用手指沾了点水，将几缕不听话的发丝仔细抿到耳后。
　　镜中人的眼神，是沉寂的，带着一种过度透支后的疲惫，但深处，似乎又有一点极其微弱的、类似于“准备迎战”的东西在闪烁。她需要这份工作。
　　七点一刻，她已经站在了那家连锁咖啡馆门口。清晨的街道带着一夜沉淀后的凉意，偶尔有早起的行人裹紧外套匆匆走过。店门还锁着，她来得太早了。她拢了拢风衣的领口，安静地站在门口的角落，看着环卫工人沙沙的扫帚声划过寂静的街面。
　　七点四十分，店长来了，看到她，略微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拿出钥匙开了门。
　　“早。”颜夕低声说。
　　“早。”店长回应，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清晨的沙哑。
　　试工的内容琐碎而具体。学习辨认各种咖啡豆和茶叶，记忆繁琐的饮品配方和定制选项，熟悉收银系统的操作，清洁器具，补充物料……店长演示得很快，话语简洁，没有多余的废话。颜夕跟在她身边，努力集中精神，眼睛紧紧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耳朵捕捉着她的每一句指令。
　　她的记忆力不算顶好，尤其是这几年，似乎总是在等待和揣摩江临的心思中消耗了太多心神，对其他的事情便有些迟钝。但她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店长说过一遍的配方，她会趁间隙在便签纸上飞快地记下关键词；收银系统的按键位置，她反复在心里默记；擦拭台面的抹布，她会按照要求拧到不滴水的半干状态。
　　上午九点过后，顾客渐渐多了起来。早高峰的上班族们带着匆忙和一丝未褪的睡意，点单语速很快，要求各异。店长让她试着操作收银，自己在旁边看着。
　　“一杯大杯热美式，双份浓缩。”
　　“中杯焦糖玛奇朵，脱脂奶，少糖。”
　　“冰摇柠檬茶，去冰。”
　　订单一个接一个，屏幕上的按钮在她眼前跳跃。她有些手忙脚乱，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偶尔需要店长出声提醒。有顾客等得不耐烦，轻轻敲击着台面。她能感觉到背后审视的目光，或许是店长，或许是其他店员。额角渗出细密的汗，但她抿着唇，没有停下，也没有出错。
　　在为一个带着小孩的母亲点单时，小孩不小心打翻了试喝的牛奶杯，乳白色的液体溅了一些在颜夕的裤脚上。那位母亲连声道歉，颜夕只是摇了摇头，蹲下身，用纸巾默默擦干净地面和自己的鞋子，然后起身，继续用平静的语调完成点单：“您的焦糖星冰乐，需要加奶油吗？”
　　整个过程，她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仿佛那点污渍和插曲，与她现在需要面对的生活本身相比，微不足道。
　　店长在一旁看着，眼神里最初的那点审视，慢慢淡化了一些。
　　午间客流高峰期过去，店长让她休息十五分钟。她走到员工休息区，那里只有一张小桌子和两把椅子。她坐下来，才感觉到小腿因为长时间站立而传来的酸胀感。她拿出自己带的水杯，喝了一口温水。
　　另一个年轻的女店员也走了进来，看起来二十出头，活泼开朗的样子。她好奇地打量了颜夕几眼，主动搭话：“新来的？试工？”
　　颜夕点了点头：“嗯。”
　　“感觉怎么样？累吧？”女孩一边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饭盒，一边说，“习惯就好了。我叫小薇。”
　　“颜夕。”她报出自己的名字，声音有些干涩。
　　“你以前没做过这行吧？”小薇很健谈，“看你样子不像。”
　　颜夕垂下眼睫，看着自己水杯上简单的花纹：“嗯，第一次。”
　　“没事，慢慢来。店长看起来严肃，人其实不错的。”小薇安慰道，又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就是要求有点高，你仔细点就行。”
　　颜夕再次点头：“谢谢。”
　　短暂的休息结束，她又回到前台。下午的工作相对清闲一些，她开始学习制作一些简单的饮品，比如泡茶、打奶泡。蒸汽棒喷出高温蒸汽时发出的尖锐声响让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滚烫的牛奶偶尔溅到手背上，留下细小的红点。她只是微微蹙眉，用冷水冲一下，继续。
　　她学得很慢，但极其专注。每一个步骤都力求按照培训手册上的标准来完成，没有丝毫懈怠。那种专注，几乎带着一种赎罪般的虔诚，仿佛要通过掌控这些具体的、有流程的事情，来重新获得对生活的掌控力。
　　傍晚，试工结束。店长将她叫到一边。
　　“今天表现还可以，”店长的语气依旧平淡，“虽然慢了点，但很仔细，出错也少。我们这边早晚班轮换，一周休一天，试用期三个月，工资按谈好的算，能接受吗？”
　　颜夕的心脏，在沉寂了许久之后，似乎轻微地跳动了一下，带着一种陌生的、微弱的悸动。她抬起眼，看着店长，清晰地回答：“能接受。”
　　“那好，明天早上八点，正式上班。带身份证复印件来办入职。”
　　“好的，谢谢店长。”
　　走出咖啡馆，华灯初上。傍晚的风比清晨更凉，吹在脸上，却让她感到一种清晰的、冰冷的清醒。她紧了紧风衣，汇入下班的人流。
　　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一趟附近的打印店，复印了身份证。看着那张薄薄的纸从机器里吐出来，上面是自己的照片和信息，一种真实的、属于“颜夕”这个独立个体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一点。
　　然后在街边的面包店，她买了一个最普通的红豆面包，当做晚餐。
　　回到那个小开间，她没有开灯，就着窗外映进来的光，坐在书桌前，小口小口地吃着那个冷掉的面包。甜腻的红豆馅在嘴里化开，带着工业糖精的味道，并不算美味，但它能提供能量。
　　吃完面包，她打开电脑，继续看昨天没看完的办公软件教程。屏幕的光照亮她平静的侧脸。
　　床头墙上，那张便签纸静静地贴着。
　　今天，她没有再看它。
　　但她知道，从明天开始，她的人生，将增加一个新的、具体的坐标——那家咖啡馆的地址，和“店员颜夕”这个身份。
　　这身份微不足道，薪水微薄，工作辛苦。
　　但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用自己的力气，一点点挣来的。
　　她关掉教程视频，打开一个空白的文档。手指放在键盘上，迟疑了片刻，然后，缓慢地，敲下了两个字：
　　“简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