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夏至的猫

18、第 18 章

　　那杯成功的希达摩像一剂强效的安慰剂，药效却并非持久。接下来的几天，颜夕在手冲练习中依旧状况百出，时好时坏，状态极不稳定。成功的喜悦很快被更多次的失败冲刷、稀释，让她清醒地认识到，那一次的完美更像是一场偶然的侥幸，脚下的路依旧坑洼不平。
　　但她不再像最初那样，一次失败就轻易地陷入全盘的自我否定。她会立刻拿出笔记本，记录下失败时的参数和自己能察觉到的原因，然后清洗器具，重新开始。那种感觉，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人，虽然依旧会频频绊倒，但每次跌倒后，会摸索着检查一下是哪里绊了脚，是石头，是树根，还是坑洼，然后记下这个障碍的位置和特征，下次路过时，会更加小心。
　　这种基于理性分析的重复，在一定程度上抵御了感性上的挫败。
　　周先生依旧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早班。他似乎永远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眉眼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疏离。颜夕已经能在他进门时，就提前开始准备他的大杯热美式，动作流畅，不再需要刻意回忆流程。
　　这天早上，周先生接过咖啡时，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转身离开。他的目光在颜夕脸上停留了片刻，比平时那掠过的视线要长了零点几秒。
　　“你看起来，”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带着晨间沙哑的低沉，“气色好些了。”
　　颜夕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颊。气色好些了？她自己并未察觉。或许是这段时间规律的作息和专注于一件事带来的内在安定感，微弱地反映在了脸上？她不太确定。
　　“……谢谢。”她垂下眼睫，低声道谢，语气有些生硬。她不习惯这样的关注，尤其是来自一个几乎算是陌生的、仅有几次短暂交集的顾客。
　　周先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拿着咖啡离开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评论，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沉寂的心湖，漾开的涟漪却比她预想的要久一些。整个上午，偶尔在工作的间隙，那句话会莫名地回响一下。她甚至趁去洗手间的空当，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脸。依旧是苍白的，眼底的淡青色也还在，但似乎……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沉重的郁气，真的消散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是因为咖啡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说不清。
　　下午，Vivian召集他们开了一个短会。总部计划在下个季度推出几款新的季节性特调饮品，要求各门店提前进行内部测试和反馈，并鼓励店员提出创意方案。
　　“配方基础框架在这里，”Vivian将打印好的资料发给他们，“可以在基础上做风味调整和搭配尝试。有兴趣的可以试试，做出来的样品大家一起品评。”
　　小薇拿着资料，眼睛发亮：“又有新饮品可以试喝啦！这次是什么风味的？”
　　颜夕接过资料，低头看着。是几款以冷萃咖啡和果茶为基底的特调，涉及到不同糖浆、果汁和香料的搭配。这对她来说，又是一个全新的、陌生的领域。风味搭配……这需要更广阔的想象力和对食材特性的理解。
　　她默默地收起了资料。
　　下班后，她没有立刻开始练习手冲，而是坐在员工休息区，翻看着那几份特调配方。“冷萃咖啡+白桃乌龙茶+接骨木花糖浆”、“冰滴咖啡+西柚汁+迷迭香”……这些组合在她看来有些新奇，甚至怪异。咖啡和茶？咖啡和西柚？它们搭配在一起会是什么味道？
　　她想起培训时接触到的风味轮，那些复杂交错的香气和味道。或许，这些看似不搭的食材之间，也存在着某种可以和谐共处的逻辑？
　　她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翻到空白的页面，开始抄录那几款基础配方。她的笔迹工整，一字不差。抄写的过程中，那些陌生的食材名称似乎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回到家，她照例先看了会儿咖啡书籍，然后目光落在了那份她抄录的特调配方上。心里有种微弱的冲动，想要做点什么。不是立刻去尝试调制，而是……去了解。
　　她打开电脑，开始搜索“白桃乌龙茶的风味特点”、“接骨木花糖浆的使用建议”、“西柚与咖啡搭配的可能性”。网络上信息繁杂，真伪难辨，但她耐心地筛选、阅读，将觉得有用的信息片段整理到文档里。
　　这不再是机械的记忆或重复的练习，而是一种主动的探索和联结。她试图在脑海中构建这些风味元素碰撞可能产生的化学反应，虽然大多时候只能依靠贫瘠的想象。
　　窗外夜深人静，只有键盘轻微的敲击声和鼠标点击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提出的创意方案被选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缺乏经验，缺乏自信，更缺乏那种天马行空的创造力。
　　但这一次，她没有直接选择放弃。
　　了解，本身就是一种开始。
　　哪怕最终什么也做不出来，至少，她知道了白桃乌龙的清甜可能源自某种挥发性香气物质，接骨木花带有独特的麝香葡萄般的风味，而西柚的苦甘与咖啡的醇苦叠加，可能需要更细腻的甜度去平衡……
　　这些碎片化的知识，像一颗颗散落的珠子，暂时无法串联成美丽的项链，但它们静静地躺在她的脑海里，等待着某一天，被某根灵感的线轻轻串起。
　　对她而言，这就够了。
　　合上电脑，她走到窗边。夜风带着初夏隐约的温热气息吹拂进来。
　　周先生说她气色好些了。
　　也许吧。
　　也许是因为，她的世界里，不再只有回忆的苦涩和生存的重压，开始一点点地，挤进了关于咖啡风味、关于食材搭配、关于如何让自己变得稍微好一点的，具体而微的思考。
　　这些思考很微小，很费力。
　　但它们像极细的溪流，悄无声息地，冲刷着心底那一片荒芜的盐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