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夏至的猫

15、第 15 章

　　第二天的培训，颜夕去得更早了一些。培训室里还空无一人，只有保洁阿姨在做着最后的清扫。她坐在昨天的位置上，拿出笔记本，翻看着昨天记录的、那些对她而言依旧抽象而陌生的风味词。茉莉花，黑醋栗，烤杏仁……她闭上眼睛，努力在脑海里勾勒这些味道的轮廓，但得到的只是一片模糊的光影。
　　学员们陆续到来，交谈声打破了寂静。颜夕收起笔记本，将自己重新缩回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林老师准时出现，没有废话，直接开始了今天的课程。内容比昨天更加深入，涉及到不同产地、不同处理法的咖啡豆在杯测中的表现差异，以及如何识别常见的瑕疵风味，如未熟豆的青草味、发酵过度的醋味、存储不当的霉味等。
　　“完美的咖啡凤毛麟角，更多的是带有各种缺陷的普通咖啡豆。”林老师的语气依旧冷静，“你们的任务，不仅是欣赏美好，更要能准确地指出问题。”
　　他准备了多组杯测样品，有些是品质优良的示范豆，有些则是刻意混入了瑕疵豆或者处理不当的样品。学员们需要轮流上前，按照标准的杯测流程——破渣、闻香、啜吸——然后记录下每支豆子的风味特征和可能的缺陷。
　　轮到颜夕时，她走到杯测桌旁，拿起第一个杯子。按照步骤，她用特定的杯测勺轻轻撇开表面漂浮的咖啡粉和油脂，俯身，将鼻子凑近杯口。一股浓郁而复杂的香气涌来，带着发酵的酒香和成熟水果的甜腻。她学着别人的样子，用杯测勺舀起一点咖啡液，用力吸进口中，让液体雾化布满整个口腔。
　　强烈的、高强度的酸质瞬间炸开，紧接着是厚重的甜感，像熟透了的莓果，尾韵带着一丝可可的苦。风味层次很多，她无法准确描述，但能感觉到这是一支品质不错的豆子。
　　她移动到第二个杯子。破渣后，闻到的香气明显弱了很多，带着点……纸板似的沉闷感。啜吸入口，口感单薄，酸质微弱，有一种空洞的感觉，余韵很短，带着点不愉快的涩味。
　　“这支……”她犹豫了一下，回想昨天林老师提到的瑕疵风味，“好像……没什么味道，有点……像纸？”
　　林老师站在一旁，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示意她继续。
　　第三杯，破渣的瞬间，一股明显的、刺鼻的、类似于药水或者消毒水的味道冲入鼻腔。颜夕被呛得微微蹙眉。啜吸后，那种不愉快的化学感更重了，掩盖了咖啡本身应有的风味。
　　“这个……有怪味，像……药？”她不太确定地描述。
　　林老师这才开口，声音平铺直叙：“第一支，日晒处理的希达摩，风味典型。第二支，可能是存储时间过长或不当，出现了老化现象，风味流失，你描述的‘纸板味’是典型特征之一。第三支，酚味缺陷，通常源于水处理过程中的污染或某些特定树种。”
　　他精确地指出了每一支豆子的问题所在，与颜夕那笨拙而模糊的描述竟然隐隐对应上了。尤其是第二支和第三支，她虽然无法说出专业的术语，但确实捕捉到了那些不正常的、令人不悦的气息。
　　这一点小小的确认，像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光芒微弱，却足以照亮脚下的一小步。
　　接下来的练习，她不再像昨天那样完全陷入自我怀疑的恐慌。她依旧迟钝，依旧无法像那些有经验的学员那样侃侃而谈，列出清晰的风味清单。但她开始强迫自己，对每一杯样品，都努力去捕捉一个最突出的感受——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然后用自己有限的词汇，将它描述出来。
　　“这支……很酸，但酸的有点……亮？”
　　“这支……喝完嘴里有点……干？”
　　“这支……有坚果的味道，像……烤花生？”
　　她的描述依旧生涩，甚至词不达意，但她不再沉默。林老师偶尔会纠正她的用词，比如“亮”可以描述酸质，但“尖锐”或“活泼”可能更准确；“干”可能是涩感引起的；“烤花生”和“烤杏仁”需要更细致的区分。
　　这些指点，简短而直接，像一把把小刻刀，一点点雕琢着她粗糙的感官认知。
　　培训的最后，是一个综合性的盲测挑战。六支不同产地和处理法的咖啡，混合摆放，要求学员品尝后，进行风味描述，并尝试推断大致的产地和处理法。
　　这对颜夕来说，无疑是天方夜谭。她连埃塞俄比亚和哥伦比亚的基础风味特点都还没完全记住，处理法更是云里雾里。
　　她端着杯测勺，站在那六杯咖啡前，像面对着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其他学员已经开始了，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脸上是专注而自信的神情。
　　她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不去想结果，不去比较，只专注于眼前的这一杯咖啡。
　　她一杯接一杯地品尝，闭上眼睛，极力感受。第一杯，酸质很突出，带着花香和柠檬似的清新感，她猜测可能是水洗的埃塞俄比亚。第二杯，body 厚重，酸度低，有坚果和可可的风味，她感觉像南美洲的豆子。第三杯，有很明显的发酵酒香和热带水果的甜感，应该是日晒处理……
　　她将自己的感受和猜测，尽可能详细地写在答案纸上。她知道，大概率是全错。
　　当林老师公布答案和进行讲解时，颜夕紧张地对照着自己的记录。
　　六支豆子，她产地猜对了三支，处理法猜对了两个。比她预想的要好。更重要的是，在她那稚嫩的风味描述里，竟然有几处隐约触碰到了正确的方向。比如那支水洗肯尼亚，她写下了“酸质明亮，像小番茄”，而林老师讲解时，确实提到了“圣女果”的风味特征。
　　虽然只是蒙对了一部分，虽然描述依旧不专业，但这一次，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感官，似乎真的在这一次次强制的、高强度的“被迫”感受中，被撬开了一丝缝隙。有微弱的光，和更丰富的信息，从那缝隙里透了进来。
　　培训结束，林老师在做最后总结时，目光扫过全场，在经过颜夕时，似乎并没有特别的停留，但他说道：“感官的提升是一个漫长甚至痛苦的过程，会伴随着无数的自我怀疑和挫败。但只要你们保持像这两天一样的投入和专注，哪怕起点再低，你们的味蕾和鼻子，都不会辜负你们。”
　　颜夕默默地收拾着东西，将写满了潦草笔记的本子小心地放进包里。
　　走出培训中心，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她站在路边，没有立刻去公交站。她拿出手机，看着黑屏上映出的自己苍白依旧、但眼神里似乎少了些许茫然的脸。
　　她打开通讯录，看着那个被她置顶的、新的标签——“咖啡学习”。里面存着她这两天拍下的风味轮图片、杯测表格和一些零散的笔记。
　　然后，她点开了另一个几乎被她遗忘的、空荡荡的备忘录。那个备忘录的名字，是“过去”。
　　她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几秒，然后，手指移动到删除选项上。
　　“确认删除备忘录‘过去’？”
　　确认。
　　那个承载了无数痛苦、不甘和卑微期待的虚拟空间，瞬间清空。
　　她关掉手机，抬起头，看向前方车水马龙的街道。
　　过去的，就该让它过去。
　　而未来，或许就像这杯测杯中那些复杂难辨的风味，需要她静下心来，一杯一杯，慢慢地，仔细地，去品尝，去分辨。
　　她迈开脚步，汇入了下班的人流。
　　步伐，似乎比来时，稍微坚定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