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夏至的猫

14、第 14 章

　　总部的培训中心位于城市另一个区域的写字楼里，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明亮的灯光，空气里弥漫着新装修材料和咖啡混合的、略显冰冷的气味。颜夕穿着她最好的一套衣服——依旧是那件洗得有些发旧的风衣和素色衬衫，站在电梯里，看着跳动的数字，感觉自己的心跳也跟着那节奏一起加速。
　　培训室里已经坐了十几个人，大多年轻，穿着各异，但脸上都带着某种对行业有所了解的笃定。他们互相打着招呼，低声交谈着，形成一个自然而封闭的小圈子。颜夕找了个靠后、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将带来的笔记本和笔放在桌上，像一只误入陌生领地的幼兽，本能地缩起身形，减少存在感。
　　培训师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性，姓林，身形清瘦，眼神锐利，说话语速很快，没有多余的寒暄。他首先介绍了咖啡感官分析的重要性，然后直接切入正题——风味轮。
　　巨大的投影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色彩斑斓、结构复杂的圆形图表，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从“花果香”、“坚果可可”到“霉味”、“酚味”等各种风味描述词。
　　“很多人觉得咖啡只有苦和酸，”林老师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或者笼统地说有果香。但我们需要更精确。是柑橘的酸，还是莓果的酸？是黑巧克力的苦，还是烟熏的苦？你们的舌头和鼻子，需要被训练成精密的仪器。”
　　他拿出几排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各种风味的参照物——从柠檬精油、黑醋栗果酱到丁香、肉桂粉末。“今天上午，我们先进行最基本的风味识别和记忆训练。”
　　玻璃瓶在学员手中传递。颜夕接过一个标着“茉莉花”的小瓶，打开，凑近鼻尖。一股清新而馥郁的香气涌入，与她记忆中别墅花园里那些被精心照料、却在某个雨夜被江临一句“不喜欢”就全部铲除的茉莉花，味道重叠。她指尖微微一颤，迅速将瓶盖盖上，传递给下一个人。
　　接下来的味道识别练习，对她而言近乎折磨。当林老师将滴有不同风味物质的试液滴在每个人的品尝勺上，要求他们写下描述时，颜夕的脑子常常一片空白。她能感觉到酸、甜、苦、咸，但那些细微的、具体的风味指向——比如“葡萄柚”和“西柚”的区别，“烤杏仁”和“花生”的差异——对她迟钝的感官来说，模糊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周围的学员大多能快速而准确地说出答案，偶尔有不确定的，也能根据记忆和经验做出合理的推测。只有她，对着品尝勺上那滴透明的液体，久久无法下笔。
　　“7号，”林老师的声音点到了她的编号，她用的是报名时的序号，“你尝到了什么？”
　　颜夕抬起头，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她张了张嘴，喉咙发紧，最终只能发出一个干涩的声音：“……有点甜，有点……像水果。”
　　林老师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批评，也没有鼓励，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水果’的范围太大了。是核果？浆果？还是柑橘类？甜度是怎样的？是成熟的甜还是发酵的甜？”
　　颜夕答不上来，只能窘迫地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感官的敏锐度需要时间和大量的练习来培养，”林老师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扫视全场，“但首先，你们要敢于去描述，哪怕描述得不准确。不敢说，就永远不会有进步。”
　　上午的培训在颜夕的浑浑噩噩中结束。午餐时间，其他学员三三两两地结伴去楼下的餐厅，她独自一人留在培训室，拿出自己带来的面包，小口小口地啃着，味同嚼蜡。
　　下午的内容是三角测试——在三杯咖啡中，找出味道不同的那一杯。这更考验对细微差异的分辨能力。颜夕紧张地盯着面前三杯看似一模一样的咖啡，依次品尝。第一杯，酸质明亮；第二杯，似乎……醇厚度高一点点？第三杯，好像……余韵有点不同？她完全无法确定，感觉三杯味道几乎一样。
　　她偷偷看了一眼旁边学员的答案纸，上面已经 confidently 地圈出了不同的那一杯，并写下了简短的风味差异描述。
　　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开始怀疑自己来这里是不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她根本不属于这里。那个“最佳潜力奖”或许真的只是一个安慰，她所谓的“潜力”，在真正的专业门槛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随便选一个答案了事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斜前方一个女学员的操作。那个女学员在品尝每一杯后，并没有立刻写下答案，而是闭上眼睛，微微仰头，让咖啡液在口腔中停留更长时间，眉头微蹙，似乎在极力捕捉和分辨着什么。
　　颜夕怔了一下。
　　她想起自己之前练习手冲时，也是靠着这样一遍遍不厌其烦的重复和专注，才取得了一点微小的进步。感官训练，或许也是一样？它需要的不是天赋，而是同样的耐心和投入？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去看别人的答案，也不再急于求成。她重新端起第一杯咖啡，这次，她学着那个女学员的样子，闭上眼睛，让咖啡液在口中慢慢滚动，用心去感受那瞬间划过味蕾的每一个细微信号。酸？是什么样的酸？除了酸，还有什么？ body 感是轻盈还是厚重？咽下去之后，口腔里留下的是什么感觉？
　　一遍，两遍……
　　她依旧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准确地说出“柑橘酸质伴随佛手柑香气”这样专业的描述，但她似乎能隐约感觉到，第二杯咖啡的酸，比另外两杯，似乎更“尖锐”一点， body 也更“薄”一点。
　　她犹豫着，在答案纸上圈下了第二杯，然后在差异描述那里，笨拙地写下：“酸更刺，口感更水。”
　　提交答案后，便是紧张的等待公布结果。
　　林老师念出正确答案——正是第二杯。
　　颜夕的心脏猛地一跳。
　　虽然她的描述粗糙而不专业，但方向是对的。她，靠着自己的反复感受和比较，找出了那杯不同的咖啡。
　　“感官没有捷径，”林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他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半秒，“唯一的方法，就是不断地喝，不断地对比，不断地思考和描述。让你们的味觉记忆库，丰富起来。”
　　培训结束，颜夕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写字楼。晚高峰的车流拥堵不堪，空气污浊。她站在公交站台，看着眼前熙攘的人群，第一次没有感到那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
　　她拿出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借着路灯的光，写下：
　　培训第一天。
　　风味识别很差，三角测试侥幸对了一次。
　　关键：要更耐心，更专注，敢于描述。
　　字迹依旧工整。
　　公交车来了，她挤上车，在摇晃的车厢里，紧紧抱着自己的笔记本。
　　今天，她又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无知和笨拙。
　　但奇怪的是，这一次，她没有想要逃跑。
　　反而有一种……想要留下来，把这些笨拙，一点点磨平的冲动。
　　她知道这很难。
　　但她似乎，已经开始习惯了这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