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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我想再靠着你近一点(上) ...

  •   墨无影离去的背影决绝,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巷子里只剩下穿堂而过的寒风,和跌坐在地、发丝凌乱、泪痕未干的迎风禧。
      冰冷的地面寒意刺骨,却不及心口万分之一。墨无影最后那句“证明给我看”和冰冷的眼神,像是一把钝锉,反复切割着他本就破碎不堪的神经。证明?如何证明?拿什么证明?在那样深刻的伤害和长达数年的分离之后,在对方显然已被怨恨与不信任层层包裹的心防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蜷缩着,将脸更深地埋入臂弯,任由无声的泪水浸湿衣袖。重逢的冲击远比他预想的要猛烈和残酷。阿鸦不再是记忆里那个虽然沉默却会在羽翼下给他温暖的乌鸦,也不是当年那个因一句“弟弟”而眼神破碎的青年。他是青云宗的“煞星”,是能一指逼退长老、独闯万剑冢、杀得魔道胆寒的“玉面罗刹”。他的气势太冷,眼神太利,恨意太深。
      不知过了多久,腿脚的麻木和愈演愈烈的寒意将他从近乎麻木的悲伤中拽回。他不能一直待在这里。阿鸦让他证明……虽然前路迷茫,但他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绝不能就此放弃。
      他撑着冰冷的墙壁,有些踉跄地站起来。双腿酸麻,眼前发黑,他扶墙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理顺气息。抬手,用衣袖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又摸索着将散落满肩的黑蓝长发草草拢起,用那根被墨无影抽走又丢在地上的木簪勉强固定。
      整理好仪容,至少表面看起来不再那么狼狈,他才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墨无影突然出现在临阙城,绝非偶然。他是来找自己的?还是另有要事?跟踪自己,又是为了什么?那句“证明给我看”……是给他机会,还是又一个残酷的考验?
      无数疑问盘旋心头,却没有答案。迎风禧知道,当务之急是找到墨无影的落脚处。他既然现身,又说了那样的话,想必不会立刻远离。
      他走出死胡同,重新汇入临阙城夜晚稀疏的人流。寒风扑面,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些许。他开始仔细回想刚才被跟踪时的细节,墨无影出现的方向,离去时的身法……还有,他之前在文澜书院门口感应到的那一丝玄妙波动。
      阿鸦的修为显然远胜于他,刻意隐藏之下,自己很难追踪。但……他们之间,似乎存在某种极其微弱的、源于当年朝夕相处和化形前本命联系的感应。刚才那一眼对视,这种感应尤为明显。或许……可以尝试?
      迎风禧定了定神,寻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墙角,闭上眼,努力摒弃杂念,将心神沉入最深处,仔细感知周围灵气的细微流动,以及灵魂深处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属于墨无影的冰冷沉凝的气息。
      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临阙城虽非修真大城,但也有不少修士往来,灵气驳杂。迎风禧的修为更多在学识与心境,于追踪探查并非所长。他全神贯注,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更加苍白。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灵识边缘极其细微地掠过一丝波动——冰冷、锐利、带着一种独特的沉郁,与他记忆深处墨无影的气息隐隐相合,却又强大了太多,也冰冷了太多。那波动一闪即逝,方位大致在城北。
      迎风禧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随即又被担忧取代。他不敢确定那是否真的是墨无影,但这是唯一的线索。
      他不再犹豫,朝着城北方向走去。步伐不快,尽量自然,但心神却高度集中,时刻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和那丝感应的变化。
      临阙城的北区相对冷清,多是一些客栈、货栈和普通民居,越往北走,越是靠近城墙,人烟也越稀少。街道两旁悬挂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晃动的光影。
      那丝感应时断时续,极其微弱,引导着迎风禧穿过了几条狭窄的巷道。最终,他在一栋看起来颇为陈旧、招牌都有些歪斜的客栈前停下了脚步。客栈名为“归云”,门庭冷落,只有二楼一间客房的窗户透出微弱的光。
      就是这里了。那种冰冷沉凝的感觉,在这里最为清晰,尽管依旧淡薄得几乎难以捕捉。
      迎风禧站在客栈对面的阴影里,仰头望着那扇透出灯光的窗户。窗纸上映出一个模糊的、挺直的剪影,正一动不动,似乎在打坐,又似乎在凝视着什么。
      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混合着紧张、畏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渴望。阿鸦就在那里,一窗之隔。
      他该怎么做?直接上去敲门?说些什么?继续解释?还是……像阿鸦说的,用行动证明?
      他摸了摸袖中那枚温润的、刻着杜鹃花纹的护身符,那是轲轲的赠予。又想起自己行囊里那些精心整理的、或许对墨无影有用的心得笔记,还有他在万象书院修复古简时,特意记下的一两个有助于宁神静气、稳固心神的小法门。
      这些……算行动吗?在墨无影那身骇人听闻的实力和滔天恨意面前,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恐怕只会引来更深的嘲弄。
      就在他踌躇不定、心乱如麻之际,那扇窗户里的剪影,忽然动了。
      似乎微微侧过头,朝着他所在的方向。
      迎风禧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里。他不敢确定墨无影是否已经发现了他。以阿鸦如今的修为,自己这点粗浅的隐匿,恐怕形同虚设。
      然而,窗户里的影子只是停顿了片刻,便又恢复了之前的姿态,再无动静。那盏灯,也始终亮着,在寒夜中透出一小团孤寂的光晕。
      迎风禧就那样静静地在对面阴影里站着,仰头望着。寒风穿透他单薄的月白长衫,带走仅存的体温,他却浑然不觉。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破庙初遇、树洞疗伤、桃花林一啄、星空下的依偎、以及最后那场不欢而散的决裂……
      泪水再次无声滑落,这一次,不是为了自己的委屈,而是为了窗内那个孤独的身影,为了他们之间断裂的信任与温暖,也为了这茫茫夜色中,看似咫尺,实则天涯的重逢。
      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这样站着。但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踏出。
      证明……到底要如何证明,才能融化那似乎坚不可摧的寒冰,才能让他的阿鸦,愿意再看他一眼,不是带着恨,而是带着……哪怕一丝过去的痕迹?

      时间在僵持中缓慢爬行。迎风禧站在客栈对面的阴影里,仿佛一尊失去温度的石像,唯有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窗户。四肢早已冻得麻木,心脏却在一片冰冷中持续传来细密的、几近痉挛的抽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冬夜凛冽的寒气,刺痛肺腑。
      窗内的剪影始终静默,如同凝固。那团光晕在深沉的夜色里,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衬得周遭更加黑暗冰冷,如同墨无影此刻对他紧闭的心门。
      不能再等下去了。
      这个念头终于冲破混沌的思绪。继续僵持毫无意义,他来这里,不是只为了远远望一眼。阿鸦让他“证明”,他至少……要让他知道,自己就在这里,没有再次逃离。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胸腔,带来一阵锐痛,却也让他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了尘土的月白衣摆,和散乱束起的长发,苦笑一下。狼狈就狼狈吧,在阿鸦面前,他似乎从未真正体面过。
      他迈开冻得有些僵硬的腿,一步一步,穿过空旷无人的街道,走向“归云”客栈紧闭的大门。脚步很轻,落在青石板上几乎无声,却仿佛踩在自己紧绷的心弦上。
      抬手,指尖在触碰到陈旧木门的前一瞬,微微颤抖。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然。
      “叩、叩、叩。”
      三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也格外突兀。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寒风掠过屋檐,发出呜呜的呜咽。
      迎风禧等了片刻,心一点点沉下去。就在他几乎要以为里面的人根本不会理会,或者早已离去时——
      “吱呀——”
      门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隙。
      没有灯光溢出,开门的人隐在门后的黑暗里。但那股熟悉的、冰冷沉凝的气息,却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让迎风禧瞬间绷紧了全身。
      缝隙里,墨无影那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墨瞳,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仿佛早就料到他会出现。
      “何事。”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迎风禧喉结滚动了一下,准备好的说辞在对方这样的注视下,显得无比苍白可笑。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干涩地吐出几个字:“阿鸦……我……我能进去吗?”
      墨无影没有说话,既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他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口的空间,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施舍的漠然。
      迎风禧的心像是被那眼神和动作刺了一下,但他没有犹豫,立刻侧身挤了进去,仿佛生怕对方下一刻就会改变主意,将那扇门重新关上。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与微光,也隔绝了退路。
      客栈大堂内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暗,勉强照亮脚下。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木头和灰尘味道。墨无影已经转身,走向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玄色的背影在昏暗中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迎风禧默默跟在他身后。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二楼只有一条狭窄的走廊,墨无影停在最尽头的那间房门前,推门而入。迎风禧紧随其后。
      房间狭小而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桌上燃着一盏同样昏暗的油灯,火苗跳跃着,将墨无影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窗户紧闭,就是他刚才在外面看到的那扇。
      墨无影走到桌边,背对着迎风禧,拿起桌上的粗陶茶杯,倒了一杯早已冷透的茶水,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杯壁。
      他依旧没有说话,甚至连看都没有再看迎风禧一眼。但这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让迎风禧感到窒息。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细响。
      迎风禧站在门口,几乎有些无所适从。他看着墨无影挺直却孤峭的背影,看着他握着茶杯的、骨节分明的手,心脏一阵阵揪紧。他鼓起勇气,往前走了两步,停在房间中央,离墨无影几步远的地方。
      “阿鸦……”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干涩,“我……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不想听我说话,也不想见到我。但是……我……”
      他想说“我很想你”,想说“我后悔了”,想说“我考状元、辞官、来这里,都是为了你”。可这些话,在墨无影那沉默而冰冷的背影前,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最终,他只是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轲轲赠予的、刻着杜鹃花纹的护身符,又解下肩上那个装着笔记和心得的小小行囊,将它们轻轻放在桌子的另一角,离墨无影手边不远不近的地方。
      “这个护身符,是轲轲给的,她说……能保平安。”他低声说着,目光落在那些自己一笔一划写就的纸张上,“这些……是我在书院这些年,整理的一些东西,有些是关于宁神静气的法门,有些是……或许对修炼剑道、稳固心神有点帮助的记载。我……我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但……我想给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显而易见的忐忑和卑微。放下东西后,他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微微松了口气,却又更加紧张地等待着墨无影的反应。
      墨无影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先是在那枚质朴的护身符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那叠整齐的、墨迹犹新的纸张上。他伸出手,没有去碰护身符,而是拿起了最上面的一张纸。
      纸上字迹清隽秀逸,记录着一段关于上古某种凝神符文与呼吸法配合运用的心得,旁边还有细心绘制的简易符文图样,注解详细,看得出书写者的用心。
      墨无影垂眸看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情绪。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些墨迹,动作很轻。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迎风禧屏住呼吸,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他看到墨无影的指尖在那符文图样上停顿了片刻,那瞬间,他几乎以为对方会抬起头,说些什么。
      然而,墨无影只是看了一会儿,便将那张纸重新放回了原处,和那枚护身符一起。
      然后,他抬起了眼。
      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全然漠然,而是变成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审视。那目光锐利如剑,仿佛要剥开迎风禧所有的表皮,直刺入他的灵魂深处,掂量他每一句话的真伪,衡量他每一个举动的意图。
      他就这样看着迎风禧,看了很久。
      久到迎风禧几乎要在那目光下溃败,想要移开视线。
      终于,墨无影开口了,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却比刚才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
      “你的‘证明’,就是这些?”

      墨无影那句话,语调平平,甚至没有加重语气,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迎风禧心中那点微弱的、因对方终于开口而燃起的希望火苗。他脸色更白了几分,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些笔记,那些心得,是他无数个日夜的心血,是他能想到的、为数不多的、或许能触及墨无影此刻状态的东西。可在对方眼中,似乎只是不值一提的“这些”。
      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垂下眼睫,不敢再与墨无影那深沉审视的目光对视,只觉得鼻腔酸涩得厉害,刚刚止住的泪水似乎又要决堤。他果然……还是太天真了。以为凭借这些“知识”,就能弥补裂痕,就能证明什么。
      他站在那里,身形单薄,微微发着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从灵魂深处透出的无力和悲伤。黑蓝的长发从松散的木簪边滑落几缕,垂在苍白的脸颊旁,更添几分破碎的脆弱感。
      就在他几乎要撑不住,想要转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压迫时——
      眼前的玄色身影,毫无预兆地动了。
      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攫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道极大,带着属于剑修的坚硬薄茧,箍得他腕骨生疼,却不容他有丝毫挣扎。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一股强悍的力量猛地往前一带,踉跄着扑向前方。
      预期的冰冷地面没有触及。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坚硬却灼热的胸膛,和紧紧环绕上来的、铁箍般的手臂。
      墨无影竟然……将他拉入了怀中!
      这个认知让迎风禧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悲伤、所有的忐忑,都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紧密到令人窒息的拥抱撞得粉碎。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墨无影胸膛下那强而有力的心跳,擂鼓一般,隔着两层衣料,重重地敲打在他的心口,与他自己骤然失控的心跳混乱地交织在一起。那怀抱并非温暖,反而带着一股属于兵刃和寒夜的凛冽气息,手臂的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揉碎,嵌入骨血之中。
      他僵硬地伏在墨无影胸前,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轻颤,连指尖都在发抖。他不敢动,也不敢抬头,只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那熟悉的、却更加冷冽霸道的气息将他彻底包裹、淹没。
      然后,一只大手扼住了他的下巴,力道同样不容置疑,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他下颌脆弱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战栗。
      那手强迫他抬起头。
      迎风禧被迫仰起脸,对上了墨无影近在咫尺的眼睛。
      距离太近了,近到他能在对方深不见底的墨色瞳孔里,清晰地看到自己惊慌失措、泪眼朦胧的倒影。近到他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带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冰雪和铁锈的气息,拂过他冰凉的脸颊。
      墨无影正垂眸看着他。
      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审视,也不再是压抑的恨意。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近乎暴烈的情绪在其中翻涌、冲撞。像冰封的火山下涌动的熔岩,像暴风雨前墨云翻滚的天空。有未消的怒,有尖锐的痛,有刻骨的思念,还有一种近乎毁灭般的、想要将他吞没的占有欲。
      他的拇指,缓缓擦过迎风禧湿润的眼角,将那残留的泪痕抹去。动作带着一种与他眼神截然相反的、近乎诡异的轻柔,却又充满了掌控的意味。
      “就这点本事,状元郎?”墨无影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得厉害,热气几乎喷吐在迎风禧的唇畔,“只会哭,只会拿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来搪塞我?”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一寸寸扫过迎风禧湿润的眼睫,泛红的眼尾,微微张开的、失去血色的唇。
      “你的后悔,你的思念……”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带着一种危险的、诱哄般的意味,却又字字如刀,“就只值这些纸,和几滴眼泪?”
      说话间,他的拇指,若有若无地,蹭过了迎风禧的下唇。
      那一点细微的摩擦,却像是一道电流,瞬间窜遍迎风禧的全身,让他控制不住地狠狠一颤。一股陌生的、滚烫的悸动从尾椎骨升起,混杂交织着恐惧、羞耻,和一种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隐秘的渴望。
      他想解释,想辩驳,想说不是的,他的后悔和思念重逾千斤,这些纸和眼泪根本不足以承载万分之一。
      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睁大了氤氲着水汽的眼睛,无助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墨无影,任由对方的气息和眼神将他牢牢禁锢。
      墨无影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只是这样紧紧地抱着他,托着他的下巴,用那种近乎暴烈又隐含痛楚的眼神,贪婪地、仔细地描摹着他的眉眼,仿佛要将这些年错过的时光,尽数看回来,又仿佛在确认,怀里这个人,究竟是真实,还是又一个让他心碎神伤的幻影。
      狭小简陋的房间里,昏暗的油灯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交织、密不可分。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灰尘的味道,混合着墨无影身上冷冽的气息,和迎风禧发间淡淡的、属于草木的清香。
      窗外的寒风似乎更猛烈了些,拍打着窗棂,发出单调而执拗的声响。
      在这北境边城寒夜的陋室中,一个迟到太久、充斥着伤痛与试探的拥抱,将两颗伤痕累累的心,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重新拉到了一起。
      没有原谅,没有和解。
      只有炽烈如焰的恨意与冰冷如铁的思念,在沉默的对峙与身体的紧贴中,激烈地碰撞、撕扯、交融。

      下巴被牢牢钳制,呼吸间全是墨无影身上凛冽又灼人的气息,迎风禧的大脑几乎停止了运转。那近在咫尺的、翻涌着复杂激烈情绪的眼眸,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要将他整个吞噬进去。
      墨无影的手指,依旧停留在他唇边,带着薄茧的指腹似有若无地按压着他下唇柔软的轮廓,带来一阵阵细密而陌生的战栗。那触感太过清晰,太过暧昧,也太过……危险。
      “我……”迎风禧张了张嘴,声音细弱得如同蚊蚋,带着未散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阿鸦,我没有搪塞你……那些是我能想到的,唯一……”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墨无影忽然俯下了身。
      那张俊美却冷冽的脸,在他眼前骤然放大,鼻尖几乎相触。迎风禧吓得猛地闭上了眼睛,长睫剧烈颤抖,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等待着不知是惩罚还是什么的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粗暴并未到来。
      一个微凉的、干燥的触感,极轻极快地,落在了他的唇角。
      不是嘴唇,是唇角。一个短暂到近乎错觉的触碰,带着试探,带着某种压抑到极致的、小心翼翼的……克制。
      迎风禧浑身剧震,像是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他倏地睁开眼,不敢置信地望向墨无影。
      墨无影已经微微拉开了些许距离,但依旧保持着托着他下巴、将他禁锢在怀中的姿势。他的眼神深暗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那里面翻涌的情绪更加汹涌,仿佛刚才那个蜻蜓点水般的触碰,非但没有缓解什么,反而点燃了更深处压抑的火焰。他的呼吸似乎比刚才更沉了一些,热气拂在迎风禧敏感的皮肤上,引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证明?”墨无影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却又无比执拗的意味,“迎风禧,我要的证明,从来就不是这些纸,也不是你的眼泪。”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迎风禧,像是要将他钉穿。
      “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他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极重,又放得极轻,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当年那句‘弟弟’,是不是你这一生,最后悔说出口的两个字?”
      迎风禧的瞳孔骤然收缩。
      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疯狂奔流,冲得他耳畔嗡嗡作响。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忐忑,所有试图粉饰的言语,在这个问题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看着墨无影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有讥诮,不再有冰冷的审视,只有一种近乎赤裸的、等待审判般的痛楚,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执拗的期待。
      积攒了数年的悔恨、思念、自我折磨,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一切心防。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但他依旧死死睁着眼,不让目光有丝毫偏移。
      “是。”他哽咽着,声音破碎,却异常清晰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从灵魂深处挤出来,“是我最后悔……最后悔说出口的两个字。阿鸦,对不起……对不起……”
      他重复着“对不起”,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滴在墨无影扼着他下巴的手背上,温热而潮湿。
      墨无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眼底那翻涌的墨色,仿佛被这滚烫的泪水和清晰的承认,搅动得更加剧烈。有冰层碎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无声炸响。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迎风禧在他怀中哭得浑身颤抖,泪如雨下。那扼着下巴的手,力道不自觉地松了几分,从钳制变成了某种更为复杂的禁锢与……抚触。拇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迎风禧湿润的脸颊,拭去泪水,却又引来更多。
      良久,当迎风禧的哭泣渐渐变成压抑的抽噎时,墨无影终于再次开口。
      声音依旧低哑,却似乎少了些紧绷,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既然后悔,”他微微偏头,唇几乎贴在迎风禧的耳廓上,气息灼热,“那就用你往后所有的时间,来还。”
      不是原谅,不是和解。
      而是“还”。
      一个带着无尽痛楚、无尽过往,却也带着一线渺茫生机的字眼。
      迎风禧的抽噎顿了顿。他听懂了墨无影的意思。阿鸦没有说原谅他,没有说接受他,而是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用漫长余生去弥补、去证明的机会。
      这比他预想过的任何一种结果,都要……残酷,却也更加真实。
      他止住了眼泪,抬起湿漉漉的眼睫,望进墨无影近在咫尺的眸中。那双眼睛依旧深暗,但深处那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暴烈火焰,似乎稍稍平息了些许,转化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莫测的凝视。
      “好。”迎风禧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如同立誓,“我用往后所有的时间,来还。”
      说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微微发软,几乎要站不住,只能更紧地依靠在墨无影坚实的怀抱里。
      墨无影的手臂紧了紧,支撑住他下滑的身体。两人就这样在昏暗的油灯下,紧紧相拥。一个玄衣墨发,气息冷冽;一个月白长衫,发丝散乱。一个强势禁锢,一个无力依偎。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泪意、陈旧的气息,以及一种崭新的、紧绷而又微妙的张力。
      窗外的风声不知何时小了。
      墨无影终于松开了托着迎风禧下巴的手,转而用指节,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描摹的力度,轻轻刮过迎风禧哭得通红的眼尾,拭去最后一抹湿痕。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迎风禧。”他低声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警告。
      迎风禧轻轻点头,将脸埋在他肩头,嗅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心脏依旧跳得飞快,却不再全是恐慌,而是混杂着一种酸涩的、沉甸甸的安定。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往后的路,依旧布满荆棘。阿鸦心中的冰层,并未完全消融,只是裂开了一道缝隙。
      但他终于,再次抓住了那只手。
      哪怕那只手,此刻依旧冰冷,甚至可能再次将他推开。
      他不会再放手了。
      以余生为诺,以时间为桥。
      他要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阿鸦身边,将那裂缝,一寸寸焐热,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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