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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我来找你了…哥 哥”(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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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临阙城的寒风卷着街角的尘土和枯叶,呜咽着掠过空旷的长街。
那一眼的穿透,仿佛利箭破空,直直钉入彼此神魂深处。
时间在那一刹那被无限拉长、扭曲。
迎风禧脸上的温雅笑意瞬间凝固,化作一片空白,清澈的眼眸急剧收缩,映出街对面那个裹在不起眼深灰布衣中、却依旧掩不住孤峭轮廓的身影。墨无影……真的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青云宗,在北境的冰原绝巅吗?这身打扮……他为何在此?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以近乎炸裂的力度疯狂擂动,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疾褪去,让他指尖冰凉,几乎站立不稳。重逢的狂喜尚未升起,便被铺天盖地的震惊、惶惑、还有那刻骨铭心的悔恨与惧意淹没。
而街对面的墨无影,则像一尊骤然被冰封的雕像。所有的急切、暴戾、辗转反侧的寻觅与猜疑,在迎风禧那张写满错愕与苍白的脸映入眼帘的瞬间,统统凝固了,沉淀为眼底一片深不见底、却暗流汹涌的墨色寒潭。是他。真的是他。比记忆中清瘦了些,气质愈发温润内敛,那头黑蓝渐变的长发妥帖束起,月白长衫衬得他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可那双眼睛里瞬间爆发的情绪,却将这幅画撕开了一道惊心动魄的口子。
隔着一条街,隔着数年离殇,隔着“状元”与“煞星”的身份鸿沟,也隔着那句永远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冰冷的“弟弟”。
空气仿佛冻结了,连风都停滞不前。
文澜书院的老山长似乎察觉到了迎风禧的异样,关切地问了句什么。迎风禧猛地回过神,仓促地朝山长点了点头,勉强扯出一个几乎不成形的笑容,含糊地说了句告辞的话,几乎是踉跄着转身,逃也似的朝着与墨无影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他脑中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在这里!不能就这样见面!他还没有准备好!
他脚步凌乱,甚至撞到了路边一个卖炊饼的摊子,也浑然不觉,只埋头疾走,仿佛身后有噬人的恶鬼追赶。
墨无影看着他惊慌失措、近乎狼狈逃离的背影,眼底那潭寒水骤然被投入巨石,激荡起冰冷而骇人的漩涡。逃?见到他就想逃?果然……状元郎的新身份,让他连面对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了吗?还是说,他根本从未想过再见自己?
没有半分犹豫,墨无影动了。
他身形如鬼魅般融入渐浓的夜色,悄无声息地缀了上去。深灰色的布衣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化为虚无,脚步声轻得几不可闻,与迎风禧那明显慌乱的步伐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没有立刻上前拦截,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像一道沉默的、冰冷的影子,牢牢锁定了前方那道月白色的身影。
迎风禧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走,穿街过巷,七拐八绕。临阙城他并不熟悉,只是凭着本能想要甩脱那如芒在背的视线,想要找到一个可以喘息、可以整理混乱思绪的角落。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黏在身后,冰冷、沉凝、带着一种不容逃脱的压迫感,如同最精明的猎手,盯住了惊慌失措的猎物。
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慌攫住了他。阿鸦的眼神……太冷了,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甚至比当年离去时更甚。他是不是更恨自己了?他这样突然出现,是想做什么?质问?报复?
终于,他冲进了一条偏僻无人的死胡同。冰冷的砖墙挡住了去路,他背靠着粗糙的墙壁,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几乎要跃出喉咙的心跳。冷汗浸湿了内衫,贴在背上,一片冰凉。
巷口,光线被两侧高墙切割得只剩窄窄一线。
一道玄色的身影,缓缓自那片阴影中步出。
不再是那身掩人耳目的深灰布衣。不知何时,墨无影已换回了那身熟悉的玄色劲装,墨发未束,垂落肩头。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巷口,挡住了唯一的光源和去路,整个人仿佛与身后深沉的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也冷得慑人,如同盯住猎物的猛兽,一瞬不瞬地锁着靠在墙边、气息未定的迎风禧。
没有立刻上前,没有质问,没有暴怒。
只是那样沉默地看着。
但这沉默,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迎风禧感到窒息。空气凝固成粘稠的胶质,包裹着他,挤压着他的呼吸。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以及血液冲刷耳膜带来的轰鸣。
“阿……阿鸦……”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嘶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想说的话太多,解释、道歉、思念、担忧……千头万绪堵在喉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本能地、颤抖地唤出那个在心底盘旋了千百遍的名字。
这一声微弱的呼唤,却像是一点火星,骤然投入了墨无影眼底那片压抑已久的冰海。
他动了。
步伐很稳,很慢,一步一步,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小巷里回荡,如同敲打在迎风禧紧绷的心弦上。
随着他的走近,那股迫人的压力也越来越重。迎风禧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背脊却已抵住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墨无影走到他面前,近在咫尺。
身高带来的差距此刻显得格外分明。迎风禧需要微微仰头,才能对上墨无影垂下的视线。那张俊美却冷冽的脸,在阴影中轮廓分明,眼角那颗泪痣清晰可见,墨黑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自己苍白惊慌的倒影。
墨无影抬起手。
迎风禧浑身一颤,闭上了眼睛,长睫剧烈地颤抖着,像是等待着审判或惩罚的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触碰或伤害并未到来。
那只骨节分明、带着练剑薄茧的手,只是极其缓慢地,伸向了他束发的木簪。
“咔哒”一声轻响,木簪被抽离。
那头标志性的、黑蓝渐变的长发,瞬间失去了束缚,如瀑般散落下来,垂在迎风禧的肩头、背后,几缕发丝拂过他冰凉的脸颊。
墨无影的手指,并未立刻收回,而是顺着那滑落的发丝,极轻、极缓地,捻起了一缕。指尖传来微凉柔软的触感,与记忆中羽翼的温热截然不同,却又奇异地勾动着更深处的回忆。
他低着头,看着指尖那缕幽蓝渐变的发丝,又缓缓抬眸,对上迎风禧因惊愕而睁开的、氤氲着水汽的眼眸。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粗粝的砂石磨过,带着一种平静到极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状元郎。”
三个字,字字清晰,砸在迎风禧耳中,却比最锋利的冰锥还要刺骨。
“这身新皮囊,”墨无影的目光缓缓扫过他的月白长衫,扫过他散落的长发,最后重新定格在他眼中,嘴角极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却毫无温度,只有无尽的讥诮与冰冷,“披得,可还舒服?”
墨无影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刮在迎风禧的心上。那讥诮的语气,那冰冷审视的眼神,还有指尖缠绕发丝带来的、若有若无却令人心悸的触感,都让他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冻结了。
“阿鸦,不是……你听我解释……”迎风禧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眶瞬间就红了。重逢的冲击,巨大的悔恨,还有此刻墨无影毫不掩饰的冰冷恨意,几乎要将他击垮。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墨无影的衣袖,像过去无数次寻求安抚和靠近那样。
指尖还未触及那片玄色衣料,墨无影却猛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动作快而决绝,仿佛他是什么令人避之不及的污秽。
迎风禧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最终无力地垂下。他看着墨无影眼中一闪而过的嫌恶(或者是他自以为的嫌恶),心脏像是被那只手狠狠攥紧,拧出酸涩的汁液。
“解释?”墨无影重复着这两个字,语调平直得可怕,眼底的墨色却翻滚得更甚,“解释你如何金榜题名,春风得意?解释你如何辞官不受,游历天下?”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迎风禧完全笼罩在阴影里,带着强烈的压迫感,“还是解释,当年那句‘弟弟’,说得有多么轻易,多么……不假思索?”
“不是的!”迎风禧猛地抬头,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沾湿了苍白的脸颊。他用力摇头,黑蓝的长发随着动作凌乱地贴在脸侧,“阿鸦,我当时……我当时太笨了!我没有明白自己的心意,我害怕……我不是故意的,我后来……”
“后来?”墨无影打断他,嘴角的讥诮弧度加深,眼神却冷得能将人冻僵,“后来你考取了状元,风光无限,哪里还会记得当年破庙里那只晦气的乌鸦,和那句可笑的‘弟弟’?”
“我没有忘!我从来没有忘!”迎风禧急急地反驳,声音带着哭腔,“我考状元,我离开京城,我来北境……都是为了……”他顿住了,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看着墨无影那双冰冷审视的眼,忽然失去了说出口的勇气。他该如何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配得上你,能弥补过错,能……再见到你?在对方如此明显的恨意面前,这些话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为了什么?”墨无影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步步紧逼,“为了你的锦绣前程?为了你的文人雅趣?还是为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探询,“看看我这个曾经被你施舍怜悯的‘弟弟’,如今混得如何?”
“不是!”迎风禧被他的话刺得浑身发抖,眼泪流得更凶,却倔强地仰着脸,不肯完全示弱,“墨无影,你……你一定要这样曲解我吗?”
“曲解?”墨无影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迎风禧,是你先定义了我们的关系。‘弟弟’——这两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可有半分曲解?”
他猛地伸手,不是触碰,而是近乎粗暴地抓住了迎风禧散落在肩头的一缕长发,迫使他的脸仰得更高,完全暴露在自己冰冷的目光下。
头皮传来轻微的刺痛,但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迎风禧被迫与他对视,在那双熟悉的、此刻却充满陌生的冰寒与痛楚的墨瞳里,看到了自己泪流满面、狼狈不堪的倒影。
“告诉我,”墨无影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危险的、压抑到极致的沙哑,热气几乎拂过迎风禧的耳廓,却只带来更深的寒意,“你现在看着我,状元郎,除了‘弟弟’,还能看到什么?”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缕发丝,动作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矛盾的力度,既像惩罚,又像某种病态的留恋。
巷子里的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远处隐约传来市井的喧嚣,更衬得此地的死寂与对峙的尖锐。
迎风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看不清墨无影眼底深处那翻涌的、除了恨意之外,是否还有别的什么。他只觉得痛,为墨无影的痛而痛,为自己的愚蠢而痛。他知道,任何苍白的解释在此刻都无济于事。
他闭上眼,任由泪水滑落,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破釜沉舟般的颤抖:
“我看到的……从来就不是弟弟。”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睁开被泪水洗刷得格外清亮的眼睛,直直望进墨无影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看到的是墨无影。是我在破庙捡回去的墨无影,是教我认字的墨无影,是会在风雪夜里护着我的墨无影,是让我……让我后悔了千百遍、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墨无影!”
话音落下,巷子里只剩下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墨无影抓着他头发的手,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底那冰冷的墨色,似乎被这番话搅动,泛起了更复杂难辨的波澜。愤怒、痛楚、还有一丝被强行按捺下去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悸动,在他眼中激烈碰撞。
他死死地盯着迎风禧,仿佛要透过这双泪眼,看进他的灵魂深处,判断这番话里,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又一次的事后补救,或是……别的算计。
良久,他缓缓松开了手。
那缕长发自他指尖滑落。
他没有回应迎风禧的剖白,只是依旧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锁着他,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却似乎少了些许尖锐的讥诮,多了几分深沉的、令人不安的探究:
“是吗?”
他退后一步,重新拉开了些许距离,仿佛刚才那近乎贴耳的低语和粗暴的触碰只是幻觉。
“那就证明给我看,状元郎。”他微微偏头,目光扫过迎风禧狼狈的泪痕和散乱的长发,最后落回他脸上,“收起你的眼泪和辩解。用你的行动。”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浓重的夜色里,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
留下迎风禧一个人,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散落的长发披了满身,月白的长衫沾了尘土,脸上泪痕未干。
巷口灌进来的冷风,吹得他打了个寒颤。
证明……给他看?
迎风禧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颤抖。
阿鸦,你要我怎么证明?
我已经在这里了。用我所能想到的、最笨拙也最义无反顾的方式,来到了离你最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