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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决绝(下) ...

  •   万象书院坐落于一片灵秀的山谷之中,楼阁掩映在苍翠古木间,飞檐翘角下悬挂着风铃,随风送来清越的声响,与青云宗的剑啸争鸣截然不同,这里弥漫的是一种沉静悠远的书香气息。
      迎风禧凭借着一手出众的书法和对古籍经义独到的理解,顺利通过了书院的考核,成为一名普通的抄录生。他并未张扬自己妖族的身份,那头黑蓝渐变的长发虽引人注目,但在汇聚了各族学者的书院里,也不算太过稀奇。
      他住在书院提供的一间简陋静室中,每日的工作便是整理、抄录那些年代久远、濒临损毁的古籍。这项工作枯燥而繁琐,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致,但对迎风禧而言,却甘之如饴。每一页泛黄的纸张,每一个模糊的字迹,都仿佛在向他诉说着久远的故事和失落的智慧。
      他伏在案前,笔尖蘸饱了墨,在宣纸上游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清瘦的侧影和那头渐变长发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的神态专注而安宁,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笔尖停顿的间隙,或是夜深人静独处之时,思念便会无孔不入地漫上心头。墨无影在青云宗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他知道墨无影如今风光无限,也知道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这让他欣慰,又让他心疼。欣慰于无人能靠近他,仿佛那样,那个位置就永远为自己保留着;心疼于他独自承受着那份强大背后的孤寂。
      “阿鸦……”他放下笔,轻轻摩挲着腕间岚茑夫妇所赠的护身符,低声叹息,“若我当时……没有说那样的话……”
      可惜,世间没有如果。
      这日,迎风禧被派去藏书阁深处整理一批新发现的竹简。这些竹简残破不堪,上面的文字更是古老生僻,连书院里几位专攻古文字的老先生都感到棘手。
      迎风禧却并未退缩。他小心翼翼地清理着竹简上的污垢,借着萤石灯的光芒,仔细辨认着那些扭曲的符号。他发现自己对这些古老文字竟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在久远的过去曾经接触过。凭借着这种奇异的直觉和过往博览群书打下的基础,他竟一点点地将几片看似毫无关联的竹简拼凑起来,并解读出了其中一段关于上古妖族修炼法门的残篇!
      这一发现让他欣喜若狂,并非因为法门本身多么高深,而是这种凭借自身学识解开谜题的过程,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与力量。知识,同样是一种力量,一种能够穿透时光迷雾,理解世界本质的力量。
      就在他全神贯注之际,静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门外站着一位身着青衫、气质儒雅的年轻男子,是书院的一位讲书先生,名为沈文澜,平日对沉静好学的迎风禧颇为关照。
      “风禧师弟,还在忙?”沈文澜笑容温和,目光落在迎风禧案头那些古老的竹简上,闪过一丝讶异,“这些……你能看懂?”
      迎风禧连忙起身行礼:“沈师兄。只是略通皮毛,正在尝试解读。”
      沈文澜走近,仔细看了看竹简上的文字,赞叹道:“师弟果然博学。这些文字,连几位夫子都觉头疼。”他顿了顿,语气随意地问道:“对了,师弟可曾听说过北境青云宗?”
      迎风禧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微微蜷缩,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略有耳闻。听说是个剑道大宗。”
      “何止是剑道大宗。”沈文澜笑了笑,眼中带着几分对远方消息的兴趣,“近日收到来自北境的友人传书,说青云宗那位号称‘煞星转世’的墨无影,又做出一件惊人之举。他独自一人,深入极北冰原的‘万剑冢’,据说那是上古剑修埋骨之地,凶险万分,从未有年轻弟子敢轻易涉足。而他,不仅全身而退,还从中带出了一柄沉寂千年的古剑残魂!”
      沈文澜并未注意到迎风禧瞬间苍白的脸色和骤然收紧的手指,继续感慨道:“如今北境修真界都在传,此子天赋恐怖,心性更是坚忍如铁,未来成就不可限量。只是那性子,听说愈发冷僻,不近人情了。”
      不近人情……
      深入险境……万剑冢……古剑残魂……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迎风禧心上。他仿佛能看到墨无影独自在冰原风雪中跋涉,在布满剑煞与亡魂的冢地里挣扎,只为了获取更强大的力量。那股不要命的狠劲,是因为恨他吗?还是因为……别的?
      “师弟?你怎么了?脸色似乎不太好。”沈文澜终于察觉到他的异样,关切地问道。
      迎风禧猛地回神,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低声道:“没什么,只是……有些惊叹于这位墨师兄的胆识与实力。”
      他顿了顿,抬起眼,看向沈文澜,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与坚定:“沈师兄,关于极北冰原和万剑冢的记载,书院中可有相关典籍?我想……查阅一下。”
      他要知道那地方究竟有多危险。他要知道,他的阿鸦,究竟经历了什么。
      沈文澜虽有些奇怪他对这个话题突然如此感兴趣,但还是点了点头:“有的,在乙字库房应该能找到一些游记和地理志。师弟勤学好问,是好事。”
      送走沈文澜,静室内重新恢复寂静。
      迎风禧却再也无法静心抄录。他走到窗边,望向北方,那是青云宗,是极北冰原的方向。
      夜色渐浓,繁星点点,与当年他们并肩看星的夜晚并无不同。
      可他们之间,却已隔了千山万水,隔了误解与伤害,隔了各自选择的、截然不同的道路。
      墨无影在力量的巅峰一路狂奔,遍体鳞伤亦不回头。
      而他在知识的海洋里奋力泅渡,试图弥补过去的过错,寻找通往他身边的航向。
      “阿鸦……”迎风禧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窗棂上,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你一定要……平安。”
      纵然前路漫漫,迷雾重重,那颗想要靠近、想要弥补、想要告诉他真相的心,却从未如此刻般坚定。
      他知道,自己必须更快地成长,积累更多的资本。终有一日,他要亲自去往北境,去往青云宗,不是以弱小的喜鹊之姿,也不是以需要庇护的“弟弟”身份,而是以一个足以与他平等对话、能够理解他、甚至……能够保护他的姿态,站在他面前。

      时间在万象书院里,以另一种速度流淌。这里没有剑锋争鸣,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与思想的无声碰撞。迎风禧彻底沉浸其中,仿佛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汲取着瀚海般的知识。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抄录和阅读。凭借对古文字的独特悟性以及在整理竹简时积累的经验,他开始尝试协助书院里几位脾气古怪却学识渊博的老先生,修复一些更为珍贵、破损严重的典籍。这项工作极其考验耐心、细心以及对文字背后时代气息的感悟。迎风禧身上那种沉静的气质和近乎本能的对“意”的把握,使他在这项枯燥的工作中脱颖而出。
      起初,老先生们只是让他打打下手,递递工具。渐渐地,他们发现这个话不多、眼神却格外清明的年轻抄录生,往往能精准地指出某处残片的可能位置,或是对一段晦涩铭文提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解读角度。
      “风禧小子,你来看看这段。”一位专攻上古祭祀礼仪的严夫子,将一片龟甲推到迎风禧面前,上面蚀刻的符号模糊难辨,“此处‘祀’与‘戎’的纹路交错,各家解读不一,你以为何解?”
      迎风禧凝神细观,手指虚悬在龟甲上方,感受着那古老载体上残留的微弱气息。他沉默片刻,轻声道:“夫子,学生以为,此非并列,而是递进。‘祀’为祈求, ‘戎’为征伐。此句或可解为:‘欲行征伐之事,必先以盛大祭祀告慰先祖,获取认可与庇护。’是先礼后兵,以神权固军心之意。”
      严夫子浑浊的眼睛骤然一亮,抚掌道:“妙!妙啊!跳出纹路形似,直指人心所向!风禧,你于古意一道,确有天赋!”
      这样的场景越来越多。迎风禧在古籍修复与解读方面的才能逐渐传开,他不再只是一名普通的抄录生,开始有机会接触书院最核心的藏书,参与一些小型的学术讨论。沈文澜师兄看他的目光也愈发欣赏,时常邀他品茗论学。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迎风禧独坐灯下,指尖抚过那些冰冷古老的载体时,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北方。
      他从乙字库房找到了关于极北冰原和万剑冢的零星记载。字里行间描述的严寒、罡风、地磁混乱、以及冢中无尽剑煞与不甘亡魂,每读一句,都让他心头发紧,仿佛能感受到那股刺骨的寒意和致命的锋锐。墨无影是如何在其中存活,甚至夺得古剑残魂的?他不敢细想,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想。
      那份从沈文澜处听来的消息,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知道墨无影在变强,以令人瞠目的速度。但这种变强的方式,透着股让他心惊肉跳的决绝与自毁倾向。
      这日,他修复完一卷记载着某种失传凝神静气法门的玉简。法门并不高深,却重在引导心神,平息躁动,于细微处见功夫。迎风禧依照法门尝试调息,只觉得多日来因思念与担忧而有些纷乱的心绪,竟缓缓沉淀下来,灵台一片清明。
      就在这难得的宁静时刻,静室的门再次被敲响。来的不是沈文澜,而是另一位与迎风禧同期入院、性格活泼、消息灵通的杂役弟子,名叫阿元。
      “风禧!风禧!特大消息!”阿元一脸兴奋,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八卦的激动,“刚从北边回来的商队带来的,关于青云宗那位‘煞星’的!”
      迎风禧的心猛地一提,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甚至随手拿起刚修复好的玉简,状似随意地问:“哦?又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了?”
      “何止惊天动地!”阿元凑得更近,眼睛发亮,“听说北边几个魔道小宗门不服气,联合起来想打压青云宗的气焰,设了个局,把青云宗几位外出历练的核心弟子引到了一处绝地困住,指名要那位‘墨煞星’独自前去换人!”
      迎风禧手中的玉简微微一颤。
      “结果你猜怎么着?”阿元说得眉飞色舞,“那位墨师兄还真就一个人去了!不是去换人,是去杀人的!商队的人说,那地方后来血气冲天,魔焰都被压下去了!几个魔道宗门派去的高手死伤惨重,愣是没拦住他救人!现在北边都传疯了,说他是‘玉面罗刹’,看着俊,下手那叫一个狠绝,剑气里都带着股不要命的疯劲儿!连魔道那边都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了!”
      玉面罗刹……不要命的疯劲儿……
      迎风禧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都有些发冷。他仿佛看到了墨无影玄衣染血,独自立于尸山血海之中,墨瞳里没有温度,只有毁灭一切的冰冷焰火。那不仅仅是为了救人,更像是一种宣泄,一种对所有阻挡在他面前事物的、无差别的毁灭欲。
      “他……受伤了吗?”迎风禧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
      阿元挠挠头:“这倒没细说,那么惨烈的场面,能全身而退就不错了,挂点彩肯定难免吧?不过商队的人都说,他出来的时候,步子稳得很,就是那脸色,白得吓人,眼神更冷了。”
      阿元又絮叨了些听来的细节,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静室里重新剩下迎风禧一人。窗外的阳光很好,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缓缓坐回案前,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那些古老的竹简玉册上。
      墨无影正在一条越来越偏、越来越险的路上狂奔。力量在疯狂增长,名声在急剧膨胀,可他距离当初那个会在羽翼下安睡的乌鸦,距离那个因一句“弟弟”而眼神破碎的青年,却似乎越来越远。
      迎风禧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卷和淡淡墨香,这是他所选择的、宁静而厚重的道路。可这条路上,没有墨无影。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只是等待和担忧了。他积累的知识,修复古籍获得的名声,在书院中逐渐提升的地位,这些或许还不足以与青云宗顶尖弟子的实力相提并论,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拥有的筹码。
      他需要更多的资本,更快的成长。或许……他修复和解读的这些古老法门、失传技艺中,有些东西,不仅仅是知识。
      迎风禧睁开眼,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他看向刚才修复好的那卷关于凝神静气的玉简,又看向案头另一份他最近在尝试破译的、关于灵气细微操控与符文结合的古残篇。
      他要将所学,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或许能帮到墨无影的东西。哪怕只是一点宁神静气的法门,一点防护或疗伤的技巧。
      他不知道墨无影是否需要,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愿意接受。
      但他必须去做。
      为了那个在风雪剑冢中独行的身影,为了那个在尸山血海里眼神冰冷的“玉面罗刹”,更为了记忆中,那个会为他啄去花瓣、会在星空下低应一声的……阿鸦。
      路还很长,但他已看清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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