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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决绝(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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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无影振翅离去,决绝的身影撕裂云层,将那片承载了太多温暖与刺痛记忆的山林远远抛在身后。胸腔里翻涌的,是比被族人抛弃、流落街头时更甚的冰寒与暴戾。迎风禧那句“弟弟”,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将他所有隐秘的、炽热的期盼瞬间冻结,碾碎成齑粉。
既然这世间容不下他想要的,那他便去争,去夺,去站在足以俯瞰一切的高度!
他飞越千山万水,不知疲倦,羽翼划破长空,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执念。最终,他落在了一片灵气氤氲、峰峦叠嶂的山脉前。这里是青云宗的地界,人族修士聚集之地,以剑道闻名。
化形,对于妖族而言是一道至关重要的门槛,需要机缘与积累。然而此刻,墨无影心中那股几乎要冲破躯壳的磅礴力量与决绝意志,竟成了最猛烈的催化剂。他寻了一处僻静的山谷,忍受着筋骨重塑、妖力转化的极致痛苦,玄黑的鸦羽在灵光中寸寸湮灭,最终凝聚成一具修长挺拔的人形。
当最后一丝妖气内敛,山谷中站立着的,已是一位玄衣墨瞳的青年。墨色长发未束,随风拂动,衬得那张脸俊美得近乎妖异。肤色是久不见光的冷白,眉眼深邃,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平添了几分邪气与破碎感。玄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形,衣襟微敞,隐约可见其下壁垒分明的肌肉轮廓,蕴含着强大的力量。身高八尺有余,仅仅是站在那里,便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活动了一下手指,感受着这具陌生而强大的身体,眼中没有任何新奇的喜悦,只有一片沉寂的冰海。他需要力量,需要足以掌控一切,足以让他不再被任何人、任何身份定义的力量。
他踏步走向青云宗的山门,步履沉稳,带着与生俱来的倨傲。
青云宗收徒试炼场上,人头攒动。各色少年少女满怀憧憬,测试灵根,演练招式。墨无影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那过于出色的容貌,那冷冽逼人的气质,都与周遭格格不入。
负责初试的外门长老见他无请柬,无引荐,便随意一指旁边的测灵石:“手放上去,测灵根。”
墨无影看都未看那石头一眼,目光扫过场中练剑的弟子,声音淡漠:“不必测。我来,只为习剑。”
长老眉头一皱,心生不悦:“狂妄小儿!青云宗岂是你说来就来的地方?若无灵根,速速离去!”
墨无影终于将视线转向他,墨黑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灵根?那种东西,与我何干。”他抬手,并指如剑,甚至未曾动用灵力,只是凭借化形后肉身蕴含的恐怖力量和对气流最本能的掌控,随意向前一划!
“嗤——!”
一道无形的气劲破空而出,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啸音,瞬间将不远处一座用于测试力道的精铁人靶从中斩为两半!断面光滑如镜!
全场死寂。
所有弟子目瞪口呆,连那外门长老也骇然变色,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体内灵力自动运转护体。那一指,虽无灵力波动,但其蕴含的锋锐与力量,已远超寻常筑基弟子!
“现在,我可以留下了么?”墨无影收回手指,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
外门长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有规矩都显得苍白。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骇,沉声道:“你……随我来!”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青云宗。新来的弟子墨无影,未测灵根,一指断铁靶,惊退外门长老!
接下来的日子,墨无影成了青云宗的一个异类,一个传奇。他被破格允许进入藏经阁翻阅剑谱,允许在演武场任意观摩、挑战。
而他展现出的天赋,堪称恐怖。任何剑招,他只看一遍便能模仿个七八成,三两遍后便能融会贯通,甚至找出其中破绽,加以改进。他练剑不分昼夜,那股狠劲与专注,让所有旁观者心惊。仿佛他不是在练剑,而是在用这种方式,宣泄着某种无处安放的、毁灭性的情绪。
短短数月,宗门内同辈弟子已无人是他一合之将。甚至一些内门精英,在他那融合了妖族本能与精妙剑招的诡异打法下,也纷纷败下阵来。
这一日,一位以剑法刚猛著称的内门长老,听闻其名,心生考较之意,在演武场上拦住了墨无影。
“小子,你风头很盛。让老夫看看,你有几斤几两!”长老声若洪钟,手中重剑嗡鸣,带着沛然莫御的气势,一剑劈来!剑风凌厉,卷起地上尘土,引得周围弟子惊呼连连。
面对这足以开山裂石的一剑,墨无影眼神依旧沉寂。他甚至没有拔剑,只是身形微侧,左手快如鬼魅般探出,并指精准无比地点在对方重剑力道最薄弱之处!
“铛——!”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炸响!
长老只觉得一股诡异阴寒、却又霸道无比的力道顺着剑身传来,手臂剧震,气血一阵翻涌,竟不由自主地“蹬蹬蹬”连退了三步,才勉强稳住身形!而他手中的重剑,剑尖处竟出现了一个细微的凹痕!
全场哗然!
以指代剑,硬撼长老重锋,竟还逼退了长老!
那长老稳住身形,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他看着自己剑尖的凹痕,又看向对面收指而立、气息都未曾紊乱半分的墨无影,半晌,才复杂地吐出一句:“后生可畏……你,很好。”
墨无影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得意或喜悦。他转身,玄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在一片敬畏、忌惮、崇拜交织的目光中,漠然离去。
他站在青云宗最高的山峰之巅,俯瞰着脚下云海翻腾,宗门建筑星罗棋布。不过短短时间,他已站在了这许多修士终其一生也难以企及的高度。
可是,心中那片冰海,并未因此而融化半分。
力量在握,他却只觉得空茫。
那个有着黑蓝渐变羽毛、会叽叽喳喳、会笨拙地教他认字、会在他羽翼下安睡的的身影,如同心口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隐隐作痛。
他握紧了拳,指节泛白。
迎风禧……你说我只是弟弟。
可如今的我,还能只是你的弟弟吗?
墨无影离去后的那个树洞,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机与暖意。
迎风禧在洞口呆坐了整整一天一夜,任凭岚茑和轲轲如何劝说,他都像是失了魂。泪水流干了,只剩下空洞的眼神和一阵阵揪心的钝痛。他反复回想着墨无影离开前那双燃烧着痛苦与失望的眼睛,还有那句冰冷的“我从来就不想做什么弟弟”。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体无完肤。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那番急于划清界限的话,是多么残忍。他亲手将那个小心翼翼向他靠近、将全部信任和隐晦爱意都交付给他的墨无影,推入了冰窟。
“不是弟弟……那是什么?”迎风禧喃喃自问,心底那个被他一直刻意忽略的答案,终于破土而出,带着令人心惊胆战的清晰。
是眷侣。是像岚茑和轲轲那样,想要一直一直在一起,最最亲密的关系。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战栗,既有无法言喻的羞赧,更有滔天的悔恨。原来,早在墨无影用喙尖为他啄去花瓣时,早在星空下彼此羽翼相贴时,早在因岚茑而醋意横生时,那份感情就已经变了质。只是他愚蠢地、固执地蒙住自己的眼睛,用“弟弟”这块遮羞布,掩盖了自己同样悸动不安的心。
“我要去找他!”迎风禧猛地站起来,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光亮,但那光亮很快又黯淡下去。天地茫茫,他去哪里找?阿鸦有心躲他,又岂是他能轻易找到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席卷了他。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他不能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被保护、连自己心意都看不清的弱小喜鹊。阿鸦去了更广阔的世界追寻力量,那他呢?难道就只能困在这小小的树洞里,守着回忆悔恨度日吗?
不。
他也要变强。不是武力上的强横,而是心智上的成熟,是见识上的广博。他要知道得更多,懂得更多,才能不再犯错,才能有朝一日,真正平等地站在阿鸦面前,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化形的念头,第一次如此强烈而坚定。
迎风禧的化形,与墨无影那充满力量与决绝的蜕变不同。他选择了另一条路——知识的积累与心境的沉淀。他开始疯狂地阅读岚茑能从人族城镇带来的所有书册,不再局限于认字,而是涉猎历史、地理、药理、甚至一些粗浅的修炼法门。他不再满足于听故事,而是试图去理解故事背后的因果与哲理。
他依然住在那个树洞里,但洞内堆满了各种竹简、兽皮卷和粗糙的纸张。原本存放彩羽和亮石的小角落,被笔墨纸砚取代。他常常伏在案前,就着萤石微弱的光芒,一笔一划地抄写、默诵,直到深夜。
遇到不懂的,他便不厌其烦地向岚茑和轲轲请教,或者独自飞往人类城镇的边缘,躲在屋檐下听学堂里的夫子讲课。他收敛了所有往日的跳脱与欢快,变得沉静而专注,那双总是清澈含笑的眼眸里,渐渐沉淀出智慧的深邃。
这个过程缓慢而艰辛,需要的是水磨的功夫和坚韧的意志。但迎风禧心中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所有的枯燥与疲累,都化作了支撑他前进的动力。
春去秋来,不知过了多少寒暑。
当对知识的渴求与对自身存在的感悟积累到某个临界点时,化形便成了水到渠成之事。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在一个月华如水的夜晚,树洞内泛起柔和纯净的白色光晕。光芒散去,原地出现了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
他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年纪,身形清瘦颀长,身高近八尺(约1.83m)。最为奇特的是他那头长发,并非纯黑,而是从发根处的墨黑,自然流畅地渐变为发梢的幽蓝色,在月光下流淌着梦幻般的光泽。五官精致柔和,皮肤白皙,眉眼依旧能看出昔日那只小喜鹊的清澈与灵动,但眼神深处,却多了几分历经沉淀后的温润与书卷气。他站在那里,宛如一幅水墨丹青,清雅出尘。
迎风禧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感受着与鸟类截然不同的视野和触感,心中一片澄明。他没有像墨无影那样急于去验证力量,而是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纸,研墨,执笔。
笔尖落下,一行清隽秀逸的字迹流淌而出,不再是当初歪歪扭扭的符号,而是真正风骨初成的楷书。
他写的,正是当年他教给墨无影,却未能解释清楚的那句诗: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
笔尖顿了顿,他抬起眼,望向洞外墨无影离开的方向,眼中情绪复杂,有思念,有悔恨,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不及我对你之情。”
他轻轻念出最后几个字,声音清越,带着化形后特有的磁性。
他知道,仅仅化形还不够。他需要去更广阔的世界,学习更多的知识,真正地成长起来。人族的世界,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他将写好的字细心收好,整理了一下简单的行囊,主要是他这些年来抄录的笔记和几本最重要的书籍。
黎明时分,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充满回忆的树洞,毅然转身,踏着晨露,向着山下人族聚集的城镇方向走去。
山林在他身后渐渐远去,前方是未知的旅途。
两个因误会而分离的人,一个在宗门之巅以剑问道,一个在尘世之中以学修身,走向了各自不同的变强之路。
而命运的丝线,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再次悄然编织,只待一个交汇的契机。
迎风禧并未直接前往繁华喧嚣的人族大城。他深知自己虽已化形,但对人族社会的了解仍流于表面,需要一個更温和的过渡。恰在此时,他收到了岚茑和轲轲传来的讯息——他们的第一窝雏鸟即将破壳。
这对迎风禧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他立刻转向,朝着岚茑夫妇位于另一片山林的新巢穴飞去。既能帮助朋友,又能在一个相对熟悉且安全的环境里,进一步适应人形,观察生灵(哪怕是鸟类)的繁衍与养育,对他理解“生命”与“羁绊”亦有助益。
岚茑和轲轲的新巢筑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上,周围环境清幽。当迎风禧以人形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两只杜鹃鸟惊得差点从树枝上掉下来。
“禧……禧禧?”岚茑瞪圆了豆豆眼,绕着迎风禧飞了两圈,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那头黑蓝渐变的长发和清秀的容貌,“你、你也化形了?!”
轲轲则显得稳重许多,她落在稍近的枝头,仔细打量着迎风禧,眼中流露出欣慰:“恭喜你,风禧。看来这些年,你并未虚度。”
迎风禧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化形后的温雅,少了从前的跳脱,却更显真诚:“岚茑,轲轲,好久不见。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他的到来正是时候。雏鸟破壳在即,轲轲需要专心孵化和恢复体力,岚茑则要负责外出寻觅更多、更精细的食物,忙得脚不点地。迎风禧的出现,极大地缓解了他们的压力。
他并未因化形而显得笨拙,反而将那份在阅读和思考中磨练出的耐心与细致,淋漓尽致地发挥在了照顾雏鸟上。他用柔软的干草和羽毛将巢穴边缘垫得更加舒适,仔细清理巢内的杂物,用干净的清水蘸着细布,小心翼翼地为刚刚破壳、浑身光秃秃、嫩红皮肤的雏鸟擦拭身体。
那三只小杜鹃雏鸟,闭着眼睛,张着嫩黄的喙,发出细弱的啾鸣。迎风禧看着这些脆弱的小生命,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他想到了当初墨无影重伤虚弱的样子,那种想要守护、想要让其健康长大的心情,竟是如此相似,却又有所不同。
岚茑叼着肥美的虫子回来时,就看到迎风禧正坐在巢穴边,用一根打磨光滑的小木勺,极其耐心地将捣成糊状的果肉和细碎虫糜,一点点喂给雏鸟。他的动作轻柔而精准,眼神专注,月白的长衫在风中微微拂动,侧脸在阳光下显得宁静而美好。
“啧啧,”岚茑将食物放下,凑到轲轲身边,压低声音(尽管他现在是鸟形态,但这并不妨碍他八卦),“你看禧禧,这架势,比你这当娘的还细心。”
轲轲温柔地看了迎风禧一眼,对岚茑道:“风禧本就心性纯善,如今化形,更添沉稳。这是雏鸟们的福气。”
迎风禧听到他们的对话,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很有成就感。”
日子就在这忙碌而充实的照料中流过。迎风禧不仅照顾雏鸟,也帮着岚茑整理巢穴,辨认药草,甚至利用自己学来的粗浅药理知识,为轲轲调配了一些滋养身体的草露。他依旧保持着阅读的习惯,在雏鸟安睡的间隙,会拿出随身携带的书卷,静静翻阅。那沉静好学的模样,让岚茑夫妇啧啧称奇,几乎无法将他与当年那只叽叽喳喳的小喜鹊联系起来。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雏鸟们也沉入梦乡,迎风禧独自坐在梧桐树下,望着天边那轮与墨无影分别时并无二致的明月,思念便如潮水般涌来。
他会想起墨无影笨拙地为他拢紧羽翼的温度,想起他吃醋时冰冷的眼神,想起他决绝离去时破碎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在沙地上划过,写出的,总是那个深深刻在心底的名字——无影。
“阿鸦……”他低声轻唤,声音里带着化不开的愁绪与悔意,“你现在……在哪里?过得好吗?是否……还在怪我?”
他知道,照顾雏鸟只是暂时的栖息。待这些小生命羽翼渐丰,他终究还是要踏上自己的旅程。去学习,去成长,直到有一天,他能拥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去面对那个他深深辜负了的人,去亲口告诉他,自己真正的心意。
月光如水,洒在他黑蓝渐变的长发上,泛着清冷的光泽。他清瘦的身影在月下显得有几分孤寂,但那挺直的脊背,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韧。
他在学习如何守护生命的过程中,也在学习如何守护自己那份迟来的、却无比确定的感情。
时光在指尖与书页间悄然流淌,转眼间,岚茑和轲轲的雏鸟们已经覆上一层毛茸茸的绒羽,能在巢穴边缘扑扇着翅膀练习飞行了。迎风禧知道,离别的时刻将近。
这一日,他正将晒干的草药细细分装,准备留给轲轲日后使用,岚茑扑棱着翅膀落在他身旁的石头上,鸟喙一张,却吐出一个让迎风禧心跳骤停的消息。
“禧禧!你猜我前几天去南边人族集市听到了什么?”岚茑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咋呼,但眼神里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探询,“他们说,往北三千里外的青云宗,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迎风禧分拣草药的手指猛地一顿,指尖微微发白。他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示意岚茑继续说下去。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腔。
“听说是个叫墨无影的弟子!”岚茑刻意加重了那个名字,仔细观察着迎风禧的反应,“入门不过数年,却已是同辈无敌!前些日子宗门大比,他甚至一指逼退了一位长老!现在整个北境修真界都在传他的名号,说他是什么……煞星转世,剑道鬼才!”
墨无影。
青云宗。
同辈无敌。
逼退长老。
煞星转世。
一个个词语如同惊雷,在迎风禧耳边炸开。他想象着墨无影站在万众瞩目之巅,玄衣墨瞳,神色冷峻,以绝对的力量让所有人俯首。那该是何等耀眼,何等……孤独的景象。
他所熟悉的阿鸦,那个会因他靠近而身体微僵、会笨拙地藏起小礼物、会在星空下低声回应他的阿鸦,似乎正被这些赫赫威名包裹着,变得越来越遥远。
“他……他好吗?”迎风禧终于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问的,并非世人所见的风光,而是墨无影本身。
岚茑叹了口气,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听说他独来独往,从不与人结交,练起剑来像不要命似的。青云宗的人都说他性子冷得像块冰,眼里只有剑。”他顿了顿,看着迎风禧瞬间苍白的脸色,忍不住道:“禧禧,你……”
“我没事。”迎风禧打断他,重新低下头,将最后一包草药系好,动作看似恢复了平稳,只有他自己知道,指尖冰凉一片。“知道他在哪里,就好。”
知道他在哪里,知道他已崭露头角,知道他……或许不再需要自己的庇护与陪伴。
但这并没有动摇迎风禧的决心,反而让他更加明确了自己该走的路。阿鸦在以他的方式变强,站在了光明的、却也充满争斗的巅峰;而他,则要去往那知识的瀚海,人心的幽微之处,寻找另一种力量。
几日后,雏鸟们终于能够稳稳地飞行一小段距离。迎风禧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他将整理好的行囊背在肩上,里面除了书籍笔记,还有轲轲为他准备的干粮和岚茑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小袋灵石。
“风禧,此去人族地界,万事小心。”轲轲化为人形,是一位温婉沉静的绿衣女子,她将一块绣着杜鹃花纹的护身符放入迎风禧手中,“若有难处,随时回来。”
岚茑也难得正经起来,拍了拍迎风禧的肩膀(他现在是高大健壮的青年形象):“是啊禧禧,人族心眼多,你别傻乎乎地谁都信。要是……要是哪天见到墨无影那家伙,替我们……呃,问个好。”他终究没敢多说别的。
迎风禧接过护身符,紧紧攥在手心,心中暖流涌动。他郑重地点点头:“岚茑,轲轲,谢谢你们。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熟悉的梧桐树和巢穴中探头探脑的三只小杜鹃,转身,迈开了步伐。
这一次,他的目标明确——位于人族腹地、闻名遐迩的“万象书院”。那里藏书如海,汇聚了来自各族的学者和知识,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地方。
他徒步而行,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化形后的身体虽不比鸟类轻盈,却更具耐力。他一路走,一路看,观察着人族的村落、城镇,听着市井间的交谈,将书本上的知识与现实一一印证。他帮路过的村庄解决过小妖扰民的麻烦(用他学来的粗浅阵法知识和机智),也曾在一家客栈暂住时,因一手好字而被掌柜挽留,替其抄录账本换取盘缠。
他的气质沉静,谈吐不俗,加上那头罕见的黑蓝渐变长发和清俊容貌,偶尔会引来一些注视,但他总是谦和有礼,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倒也没惹上什么麻烦。
越是了解人族,他越是明白这个世界远比他曾想象的复杂。权力、欲望、算计、温情……交织成一幅巨大的浮世绘。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一切,心智在旅途中不断被锤炼,眼神也愈发通透沉稳。
偶尔,在寂静的夜晚,他会在驿站的窗边,或借宿的农家小院里,就着灯火,铺开纸笔。他写下的,不再是诗词歌赋,而是他一路的见闻、思考,还有……那些无法寄出的、写给墨无影的信。
“阿鸦,今日见一铸剑师,淬火之时,剑身嗡鸣,其声孤绝,像极了你离去那日的眼神……”
“北地风沙甚大,不知青云宗山巅,可还寒冷?你练剑时,记得添衣……”
“我读了一本剑谱,上面说‘至锋易折’,阿鸦,你的剑,可还安好?你……可还安好?”
笔尖停顿,墨迹晕染开淡淡的惆怅。
他知道,这些文字注定只能封存在行囊深处。他现在还没有资格,也没有勇气,去打扰那个已然名动北境的墨无影。
但他没有停下脚步。
万象书院的轮廓,已经在地平线上隐约可见。那里,将是他下一个起点。
他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渐变长发,握紧了肩上的行囊带子,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
阿鸦,请你在那巅峰之上,稍待片刻。待我学有所成,待我足以与你并肩而立的那一天,我定会亲赴青云宗,将所有的悔意与心意,尽数说与你听。
青云宗,主峰演武场。
剑气纵横,灵力激荡。一道玄色身影如鬼魅般在场中穿梭,手中并未持剑,仅以并指为刃,挥洒间却带起道道凌厉无匹的黑色气劲,将数名内门精英弟子联手布下的剑阵逼得连连后退,险象环生。
“砰!砰!砰!”
接连几声闷响,那几名弟子手中的长剑竟被指风震得脱手飞出,人也踉跄着跌倒在地,面露骇然。
墨无影收指而立,气息平稳,甚至连衣角都未曾凌乱。他墨黑的瞳孔扫过场中败绩的众人,没有任何得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仿佛刚才那场迅疾如雷的交手,于他而言不过是拂去了袖上的一粒微尘。
“承让。”他声音淡漠,听不出情绪。
周围观战的弟子们鸦雀无声,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敬畏、崇拜,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这位入门不过数年的师兄,其崛起的速度和实力,已然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他就像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孤峰,冰冷、强大,令人仰止,却无人能够靠近。
然而,总有人不甘于只是仰望。
自墨无影在宗门大比中一指逼退长老后,他在青云宗内的名声便达到了顶点。除了“煞星”、“鬼才”这类令人胆寒的称号外,他那张俊美近妖、却又冷冽疏离的面容,以及那份强大无匹带来的独特魅力,也悄然吸引了许多年轻女弟子的目光。
起初,只是些胆大的师姐,会在墨无影途经时,故意提高声线讨论剑法,或“不小心”掉落一方绣帕。但墨无影从来都是目不斜视,步伐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她们与路边的石子并无区别。
这并未打消所有人的念头,反而激起了某些人的好胜心。尤其是近几年新入宗的一批小师妹,她们未曾亲眼见过墨无影初入宗门时的狠戾,只听闻他的传奇,见到他如今虽冷峻却并无主动伤人之举的“平和”模样,那份对于强者的慕艾之心便更加按捺不住。
这日,墨无影刚从藏经阁出来,准备返回自己那座位于僻静山崖、几乎无人敢靠近的洞府。途经一片桃花林时——青云宗内亦有桃林,只是他看着这些粉艳的花朵,总会想起某个不该想起的人,眸色便会更冷几分——却被一道娇俏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是一位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梳着双环髻,容貌娇美,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倾慕和一丝紧张。她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脸颊绯红,声音软糯:
“墨、墨师兄!这是我……我亲手做的桃花糕,用了清晨采集的花露,听说对修炼有益……请、请你尝尝!”
少女身后不远处的桃树后,还躲着几个同样年纪的女弟子,正探头探脑,窃窃私语,脸上带着鼓励和看好戏的神情。
墨无影脚步顿住,目光落在那个食盒上,又缓缓移到少女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厌恶,也无波动,只是那眼神,冷得让周遭温暖的春意都仿佛冻结了。
“不需要。”他吐出三个字,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绕过少女便要离开。
“墨师兄!”那少女似乎鼓足了勇气,追上一步,急切道,“我……我叫柳菲菲,是丹霞峰的弟子!我仰慕师兄已久,不知……不知能否向师兄请教剑法?”
这是最常用的接近借口。
墨无影终于再次停下,侧过头,用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看着她,眼角那颗泪痣在透过桃枝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你,”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柳菲菲瞬间白了脸色,“接不住我一指。”
说完,他不再停留,玄衣拂过落满花瓣的青石小径,身影很快消失在桃林深处。
柳菲菲僵在原地,捧着食盒的手无力垂下,眼圈瞬间红了。树后那些看热闹的小师妹们也噤若寒蝉,面面相觑,再不敢出声。
类似的情形,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又发生了数次。有时是“偶遇”赠药,有时是“偶遇”论道,更有甚者,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墨无影的洞府所在,壮着胆子将表达心意的书信或礼物放在洞口。
结果无一例外。
礼物原封不动,书信化为齑粉。任何试图靠近、搭讪的女弟子,都会被他那毫无温度的眼神和毫不留情的言语逼退。他甚至不曾对任何人动怒,但那彻底的漠视,比愤怒更伤人。
“墨师兄的心,怕是比万年玄冰还冷……”
“他眼里除了剑,根本没有别的……”
“听说他入门时就是个煞星,煞星怎么会懂感情……”
流言蜚语渐渐在女弟子中传开,带着失落、不甘,以及一丝被挫败的怨怼。她们终于意识到,那座孤峰,并非故作姿态,而是真的拒绝任何人的攀登与靠近。
墨无影对此毫不在意。他依旧独来独往,日夜沉浸在剑道之中。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夜深人静,独自立于山巅,感受着体内汹涌却无处安放的力量时,心底那片空茫便会无限扩大。
那些小师妹们羞涩或大胆的表白,那些倾慕的眼神,落在他眼中,只让他觉得烦躁与……可笑。
她们倾慕的,是青云宗剑道鬼才墨无影,是那具皮囊和力量。
而非当年那只在破庙角落,浑身污秽,被所有人唾弃,却唯独被一只笨喜鹊小心翼翼捡回去的……乌鸦。
他闭上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双清澈的、总是带着关切和笑意的眼睛,那黑蓝渐变的羽毛,那叽叽喳喳却让他无比安心的声音……
“弟弟……”
这两个字如同梦魇,瞬间将他从短暂的恍惚中拽回,周身气息骤然变得凛冽如刀,将周围的云雾都割裂开来。
他握紧拳,指节泛白,眼底翻涌着深沉的痛楚与执念。
迎风禧,你看,如今有这么多人想要靠近我。
可她们都不是你。
而你……又在哪里?是否还固执地,只把我当作那个需要你照顾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