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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枭鸣·凤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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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溯的“准”字落地,萧悠头也没回的离开宣政殿。
这场“以以周衡活命,上官氏百口人”的“交易”,最终落下了帷幕。
云溯好似“赢了”,端康靖王府和庄懿大长公主的联姻彻底告吹。
端康靖王府最终选择了皇帝。大长公主之子周衡,也只剩两年的寿命。
云溯却清楚,他“输了”。他的父皇,费尽心力联合鹤鸣社的伶人,建立起的“新”的言官体系,即将被半月后的“册皇贵妃诏”,打的连渣都不剩。
或许,在十二将后人的眼里,他们父子本也就是笑话。
朔月的大朝会便在一场闹剧中结束。
“陛下,罪臣告退。”耿明渊朝着云溯叩拜,他早已被卸去了冠,几绺花白的头发黏在脸颊上,他身后与他相似出身的太学博士,发出阵阵啜泣。
“朕小瞧了上官澄,也小瞧了上官萧悠,更是小瞧了,端康靖王府的后手……”云溯自言自语的说道,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陛下,您最大的错误便是不该让元嘉县主入宫!”耿明渊低声说道。
“是啊,为着这份不甘心,朕毁了父皇苦心埋设的局。”云溯笑了,笑的苍白。“可朕只有让她生下孩子,才能被十二将后人接纳,为了这个。她也必须入宫!”
云溯压下心中的怒火,转身回到御座上:
“带尚服局的人去丞相府,为皇贵妃量体。”
他顿了顿,金阶下的内侍春喜才刚伏地,便又听见上头补了一句——
“就按……皇后的制式。”
四个字,落地无声,却震得殿梁上的尘埃簌簌而落。
春喜带人急匆匆的走了,宫殿高大的阴影里,皇后庄氏惨白着一张脸,走出来。
庄氏站在阴影与烛火的交界处,像一尊被雨水淋透的玉像,连睫毛都挂着冰。
十年——
从正元二十一年东宫大婚,到今岁朔月闹剧收场,整整十年。
十年里,她住的是太子正妃的鎏金匾额,睡的却是冷榻孤衾。
云溯连指尖都没碰过她,却用“正妃”两个字,把她钉在宗室玉牒上,
钉成一枚幌子,替别人挡尽刀箭。
她以为熬到皇后身份便能得来应得的尊重,换来的却是云溯想要降妻为妾,他依旧想把皇后的位置,留给那个同旁人订婚的人。
最终,顶不过朝臣的压力,才将她从东宫接回来,可住的却不是凤仪宫,是云溯亲自提名的远离宣室殿的地方。
拟凰殿,她永远不是那只他心里的凤凰。
庄氏浑浑噩噩的走回来,还没坐稳。
后印被托在鎏金盘里,一寸寸离她而去。
铜纽上的瑞凤依旧昂首,翅羽却再也照不到她的掌心。
传旨内宦的声音平板得像冬夜的更鼓——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皇后庄氏,温恭夙著,克娴内则。今朕以国事为重,特收后印,权由尚宫局代掌;
后位仍存,后宫庶务,悉听皇后裁处。钦此。”
“后位仍存”四个字,像一张薄薄的纸,糊在早已透风的残窗上,
挡风不挡寒,遮羞不遮丑。
庄氏跪在那里,腰背笔直,双手却空落落地悬在膝前——
方才还托着后印的位置,如今只剩一层冰凉的潮气。
她忽然笑出声,笑声短促,像瓷片刮过铜镜,刺耳得惊起了檐角栖鸽。
乳母柳氏心疼的搂住庄氏,撕声喊道:
“是先帝求着我们纳若巫祝联姻,这么多年,就这样对待我们小姐……”
柳氏的声音像一记闷雷,劈在殿梁间,震得檐角铜铃嗡嗡作响。
她本是庄氏从母家带来的乳母,一手把小姑娘抱大,如今鬓发斑白,却仍是纳若族的那副烈性子。
庄氏的声音低低地接了下去,像一把钝刀慢慢割过旧木,沙哑却平静。
“他恨我阿爸,当年在先帝面前据理力争,抢了元嘉县主的太子妃之位;
他恨我,十年不肯‘知难而退’,占着正妃的名分,挡了他心上人的路。”
柳氏听得心头一揪,搂着她的手臂又紧了几分,咬牙切齿道:
“太子妃之位,是圣旨赐婚、宗室玉牒写定的!凭什么要我们退让?
他云溯若真有骨气,当年就该拒婚,就该去求先帝收回成命!
如今把气撒在小姐身上,算个什么男人!”
庄氏却轻轻摇头,指尖抚过柳氏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声音轻得像风:
“乳娘,别骂了。他心里的人,从来不是我能抢得走的;
他心里的恨,也从来不是我能解得开的。”
她抬眼,望向殿门外黑沉沉的夜,眼底那一点冷火愈发亮得骇人——
“他既恨我占着名分,我就偏要占到底;他既要收我的印,我就偏要以‘皇后’二字,让他夜夜寝食难安,让他心上人永远名不正、言不顺!”
殿门半掩,夜风卷着雪粒扑进来,吹得烛火东倒西歪。
庄氏立在乱影里,像一柄出鞘却无人敢接的冷剑。
“小姐,那位元嘉县主,怕也是不愿意入宫的吧!”柳氏轻声说道。
“阿爸来信,说身体越发不好了,阿哥却不怎么成器,阿爸怕他离世后,大昭会借口将纳若分裂,就像当初那七姓一般。”
柳氏低低的叹息一场,端康靖王府——
当年,为了对抗他,先帝同巫祝一拍即合,如今,端康靖王府的外孙女入宫,他们的联盟也算破了。
庄氏同样在叹息,端康靖王云啸霆是个狠人,他的女儿,端阳郡主云璃书也是个狠人,作为云璃书的女儿,只怕那位元嘉县主,也不会是个善茬。
“奶娘,你去给阿爸修书一封,让他将当年毒杀。端阳郡主的那种蛊毒,通过供春茶的由头,带到璇玑城来。”
当年,端阳郡主用三年将纳若八姓折腾的只剩她庄氏一姓。阿妈耗尽寿元才养出了“红颜烬”,以为可以一举让其丧命,没曾想她不但保全了性命,还生下了上官萧悠这个孩子!
“好是好,可是一击无法毙命。又有何用?”柳氏说道。
“就是要它无法毙命,让云溯在孩子和最爱的女人之间做个选择,它最大的妙用,便是‘反目成仇’!”
庄氏死死捏着那枚,先帝在她成为太子妃时,赏她的青鸾佩。
青鸾!
原来从那个时候,他们便都清楚,她最终成不了凤凰。
青鸾佩的碎裂声,很轻,却像一记丧钟,在指尖炸开。
血从庄氏掌缘滴落,混进青砖缝里的雪水,晕成淡粉,像稀释的旧年胭脂。
“反目成仇……”柳氏喃喃重复,背脊生出寒意。
她忽然看清——
小姐要的,早已不是后位,不是恩宠,甚至不是元嘉县主的命;
她要的是云溯亲手撕碎自己唯一珍视的东西,
要他余生每一次呼吸,都混着悔恨与憎恨的血沫。
“老奴明白了。”柳氏俯身,额头抵住庄氏冰冷的指节,“这一次,不再求死,只求生不如死。”
庄氏低低地笑,嗓音里带着铁锈味:“供春茶进宫那日,记得把茶罐留一道缝。
让香气飘得远些,飘到宣政殿,飘到拟凰殿,也飘到……丞相府。”
“奴省得。”柳氏应声,眸中燃起巫火般的幽蓝,“茶到,蛊到,戏台便搭好。”
庄氏抬手,将碎成两半的青鸾佩轻轻放在案头,凤翼断裂处正对铜镜。
镜里映出她染血的指尖,也映出她从未有过的清明——
“青鸾当不成凤,那就做枭。”
“枭鸣,则母亡子散,情人反目。”
她转身,广袖掠过烛焰,火舌舔上绫绢血书,卷起一缕幽红。
“云溯,你赐我十年空房,我还你一世噩梦。”
殿门“吱呀”阖上,风雪被关在门外,却吹不灭殿内那一点毒火。
半月后,供春茶入京,茶香先至,杀意后至。
而茶罐里,蛰伏着“红颜烬”——
不夺命,只夺心。
它会让最亲密的人,在深夜把对方的脖颈当作利刃;
会让未出世的孩子,成为母亲眼里最锋利的刺。
它会让云朔终于明白:
所谓江山,不过是他用一生去换的一场骨肉相残。
而庄氏,只需在拟凰殿,静静听那声惨叫,为自己缝一件,真正的凤袍。
庄氏以为自己在下棋,殊不知,她早就是别人棋盘上的弃子。
供春茶进京的那一日,细雨绵绵。
茶罐用朱漆封得严丝合缝,连一缕香气都未外泄,却在过宫门时,被内卫“例行抽检”,整批扣下。
抽验官不是别人,正是上官澄昔日门生、如今暂领内卫的少壮派。
他认得“红颜烬”的味道,更认得庄氏巫祝亲笔写在朱红罐子上,略带颤抖的笔迹。
云溯听后也只是微微的一笑,在萧悠皇贵妃的位分前,添了“宸懿”二字,又将皇贵妃名下的凤仪宫划去。
“春喜,告诉尚舍局,朕要他们用半年的时间,将宴宁宫的东侧殿收拾出来,做皇贵妃寝宫。”临了嘱托了一句。“悄悄的办,在皇贵省亲后办成就是。”
春喜躬身,迟疑了片刻,退了出去。
“萧萧,朕小瞧你了。”云溯笑着拿出那枚断了一只角的夔龙佩。
“父皇当年,三请四顾,又费尽心思方才从鹤鸣社手里,给‘春海棠’赎了身。他清高了大半辈子,最终却落了个‘晚节不保’。”
云溯的笑里带着苦涩和不甘。就同他知道萧悠从小,满心都是周衡一样,即便那时,她还是她的太子妃。
他想起,父皇在得知庄懿大长公主薨逝的消息时,先是大哭一场,接着又大笑了一场,在大长公主一个月的丧期里,几乎夜夜宿醉。
如今这滋味,从萧悠入殿,到她转身离开,他终是明白了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