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春海棠再开 ...
-
五更鼓歇,天光未透,宣政殿十二扇朱漆金门已洞开。
铜鹤灯树高烧,烛火映得金砖地一片血河也似。
文武分班,鹤唳无声——皆知今日不是寻常朔望大朝。
殿陛之上,云溯着十二章衮服,冕旒低垂,十二旒玉珠遮了他半张脸,也遮了眼底血丝。
耿明渊今日如坐针毡,早已没了往日的清高,不仅为了他的侄儿,还为了前夜玄镜的那番话:
他知玄镜的主子是元嘉县主,难道?
鹤鸣社的旧楼早已不用,而他卖身鹤鸣社,花名为“春海棠”亦是三十年前的事情,元嘉县主如今不过二十有二……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耿明渊这样安慰着自己。
他理了理心态,重新恢复到那个清贵帝师。
“哎呦,咱们这位耿博士,原来真是那三十年前名动璇玑的‘春海棠’……”
调笑之人名唤葛钰,亦是开国十二将的后人,其母是前任兵部尚书葛断云。
“当年,我娘可没少捧‘春海棠’的场,甚至都动了想纳回府的念头,奈何我娘一介莽夫,入不得佳人法眼,更遑论入幕了!”
殿内十二将后人一片哄堂,太学博士们各个满脸死气。
“葛兄何必妄自菲薄。”吏部尚书褚竹心微微一笑,“葛将军自幼长在行伍,自然不同文墨。”看向耿明渊,眼里的意味深长,令人无尽遐想。
“我娘可是泰和帝伴读,师从穆清太师,也依旧入不得耿博士法眼。”她唇角带笑,笑不达眼底。
“可见,并非莽夫、文人,不过是耿博士攀高枝的借口罢了!”
褚竹心一句“攀高枝”,像钝刀割肉,慢条斯理,却寸寸见血。
殿内十二将的后人顿时笑得前仰后合,铠甲佩刀叮当作响,仿佛当年开国沙场点兵时的起哄——只不过今日沙场换成了宣政殿,敌手只剩一个手无寸铁的“帝师”。
耿明渊站在绯袍中央,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像被当众剥去一层皮,露出三十年前那副“春海棠”的水袖骨。
他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里早没有当年唱《折柳》的调门,只剩一口冷风,吹得牙齿打颤。
“哎!都干嘛呢!”御史中丞蔡崇简率先止住笑意,“耿博士既然已经‘从良’便不要再这般调笑了!”说着眼睛却看向了云溯。
“别说葛兄和褚姐姐的母亲心仪,便是我家老爷子。
那般古板,每月‘春海棠’的登台,都定会去鹤鸣社喝一盅的!”
蔡崇简这一句“我家老爷子”,像把最后一层纱帘也霍地扯开。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原来如此”的轻叹,连铜鹤灯上的火苗都跟着跳了跳,仿佛也被这老八卦惊得打了个颤。
“每月必去啊?”葛钰回头,笑得见牙不见眼,“那蔡老御史可曾写过《观海棠》诗?不如当庭吟来,也让咱们耿博士重温旧梦!”
蔡崇简捋着短须,一本正经地摆手:“诗倒没有,老爷子回回只说一句——”
他故意拖长声调,学着老父苍老口吻:
“‘春海棠那嗓子,能涤人五脏浊气!’”
“涤脏气”三字一落,殿内轰然。
武将们笑得刀鞘互撞,文官们用笏板挡脸,连几位白发阁老都憋得胡子直抖——
谁听不出这话外之音:
三十年前,耿明渊靠一把嗓子涤人家的“浊气”;
三十年后,他靠一纸奏章涤人家的“政气”;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同一张“清倌”招牌,只不过换了包厢、涨了价码。
耿明渊跪在那里,耳中“涤脏气”嗡嗡作响,仿佛有人拿当年鹤鸣社的铜锣贴着他耳膜猛敲。
他忽然记起:
蔡老御史确实每月十五到场,坐在最角落的雅座,点一壶最便宜的碎叶青,却打赏最沉的银锭。
老御史从不点曲,只说一句:“唱些干净的。”
原来人家早把“脏”字甩在他脸上,他却当赞誉收了三十年。
“脏”字出口,满殿哄笑如潮,耿明渊却像被那一声钉进金砖缝里,再也拔不出。
三十年前,鹤鸣社的铜锣一敲,他唱《离骚》,唱《长门》,唱得满堂喝彩;
三十年后,宣政殿的铜壶一滴,他跪《离骚》,跪《长门》,跪得满朝哄笑。
原来戏文没变,只是戏台高了三尺,看客换了衮龙袍,
而他自己——从唱曲的,变成了曲中人。
云溯冕旒下的脸,终于绷出一道裂缝。
他想起自己少时,也被先帝带去鹤鸣社“听政”。
那时“春海棠”唱《离骚》,唱到“君之门兮九重”,他只觉一腔热血被撩得翻涌;
如今才知,那一句“九重”,是唱给他听的:
他今日坐在第九重,却也被这一句钉死在第九重。
上不去,下不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春海棠”被撕成碎片,飘进他的御阶,飘进他的圣旨,飘进他的史书里。
萧悠正巧随着云靖川走进大殿,她在殿外听了许久。本以为还要废诸多心思,才能让十二将后人明了她的用意,没曾想……
萧悠转着食指上的血玉梅花戒,暗自笑道,终于要收场了。
正想走上前,却被云靖川拦住去路。
“我道我云氏子孙,为何能做出这等不孝不悌之事,原是拜了个伶人为师!”
云靖川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钝刀,顺着金阶慢慢滚下来,刀背磕在金砖上,叮——叮。
每一声,都正好砸在“春海棠”那页早已破烂的花牌上。
殿内骤然安静。
十二将的后人还咧着嘴,笑意却僵在牙缝里;葛钰的手停在半空,像被点了穴;褚竹心微微侧身,眼底第一次露出真正的“趣色”——
看戏看到自己头上,还是头一遭。
云溯冕旒猛地一抬,十二旒玉珠“哗”地炸开,像一场急雨。
他隔着珠帘,对上云靖川的视线,喉咙里滚出一声极低的“皇伯父……”,却生生被那道目光压了回去。
那一声“皇伯父”卡在云溯喉头,尚未出口,便被云靖川的目光生生摁回胸腔。
那目光太老,老过御阶上的金砖,老过先帝龙椅的雕龙,老到连“君临天下”四个字都要在它面前弯腰。
殿内鸦雀无声。
铜鹤灯芯“啪”地爆开,烛泪滚落,像替众人点头。
原来今日真正的大戏,不是“春海棠”,而是“云氏家法”。
云靖川并未趋前行礼,只负手立在槛外,玄青蟒袍的下摆被穿堂风微微掀起,露出里头一层雪色缎里,像刀出鞘时一闪而逝的寒锋。
他目光先扫过耿明渊,再扫过御座,最后落在云溯脸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
“七岁那年,你父皇带你偷去鹤鸣社,回来问我:‘皇伯父,何为帝师?’
本世子答:‘帝师者,当立于青云之上,以天下为范。’
如今倒好。”他抬手,指尖遥点耿明渊,“范未立,先立了个‘春海棠’。
云氏列祖列宗在上,陛下倒是给他们寻了位好‘师’!”
一句“列祖列宗”,把金殿穹顶都压得低了三分。
他下意识伸手去扶御案,却扶了个空——
案上那卷追封圣旨早被他捏皱,滚到一旁,正被云靖川靴尖轻轻压住。
云靖川靴尖碾着那卷圣旨,像碾一条死蛇,纸背“滋啦”裂出细缝。
“先帝让你学为君之道,”他抬眼,目光穿过冕旒,直钉在云溯的眉心。
“你却学了个‘倚栏卖嗓’的营生。云氏的脸,今日算被你唱尽了。”
“耿明渊的侄子,那位你亲手提拔的副将。半年前联合朔风巫宗,谋害大昭北境三万铁军统帅。”耿副将通敌的折子,扔到云溯御案上。
“又编了个‘私卖铜铁’的罪过,让你押回周衡!这不,才不过半月。他便被杀了,尸身被烧,头颅做了溺器……”
耿明渊瘫坐在地上,早已没了往日的清贵,只剩无尽的悲凄。
“还有一事,要与诸位世伯兄长姊妹说。”萧悠从云靖川身后,款步移出,轻声道:
“萧悠受陛下抬爱,入宫侍奉。九月初十乃是大婚之典,还望诸位可以前来送嫁!”
萧悠看着御座之上的云溯,微微屈膝,“妾蒲柳之姿,受陛下垂爱,还恳请陛下再疼妾一回。”
不待云溯答应,萧悠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妾,要耿博士做半月后的,宣礼正使,宣读陛下册妾为皇贵妃的恩典!”
萧悠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根极细的银针,带着倒刺,顺着耳膜一路扎进云溯的胸腔。
——不是“皇后”,是“皇贵妃”。
一字之差,把云溯先前所有权衡、所有补救、所有“家法”的台阶,统统抽走。
皇贵妃,位同副后,却终究带一个“副”字。
他要靠这桩大婚安抚端康靖王府、制衡北境、颠覆云氏宗法;
如今却被萧悠当众钉死在“侧室”的牌匾上,而宣读牌匾的人,正是那个即将被杖八十、枷三月、游街三千里的“春海棠”。
云溯的喉结猛地滚动,像是把一口碎玻璃咽下去,血腥味瞬间溢满口腔。
“皇伯父……”他嘶哑地转向云靖川,目光里第一次露出哀求。
云靖川却连眼尾都未给他,只淡淡拂袖,仿佛把最后的退路也一并扫净。
“县主既有此请,”他声音平稳,却字字如铁,“陛下成全便是。”
一句“成全”,把“家法”的鞭子,交到了萧悠手里;
也把云溯的脸,按进尘泥里。让他亲口下令,让天下人亲眼看着:
他云氏皇帝,将宗室尊贵的县主,位于纳若族庄氏之后;
而皇贵妃的册封,由一名枷号游街的伶人高声唱出。
萧悠半屈膝未起,目光穿过冕旒,与云溯对视。
那一眼,太静,太冷,像雪夜里的并蒂莲。一朵盛放,一朵已枯;
盛放的是“皇贵妃”,枯的是“帝王颜面”。
“陛下,”她轻声补刀,温柔得能掐出水来,“半月后,九门游街与宣礼同日,吉时:
辰时三刻。”
“耿博士枷号未除,便不必卸枷了。”
“让他戴着木枷,捧着皇贵妃册宝,一路唱名,一路长跪。”
“也好让京中百姓都听听,看看,”
她指尖轻点自己心口,血玉梅花戒映得袍袖皆朱,“陛下给上官氏的恩典,有多隆重。”
云溯的指尖在龙椅扶手上掐得青筋毕露,却终究只能吐出一个字:
“……准。”
皇贵妃的“恩典”,伶人正使的“清音”,九门游街的“热闹”,一并写进圣旨,也一并写进史书。
写进云氏皇族最荒唐、最血淋淋的一页。
萧悠直起身,血玉梅花戒在烛下轻轻一转,像给这场闹剧,落下一个温柔而锋利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