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春海棠覆雪 ...
-
璇玑城 上官府。
暮色四合,宜秋苑地毯上的缠枝莲纹泛起暖意。
玄镜仍跪,声线压得极低:“耿明渊博士的侄儿,此番与朔风冲突,战死,还被左大都尉砍了头。”
“呵!”萧悠指腹轻抚鬓角金钗,镜面里,那双眸子寒光乍现。
“云溯就想用这种东西,架空周氏的兵权?”
瑾娘捧着一盏桃花羹进来,闻言接口,语气里满是轻蔑:
“一个鹤鸣社出来的伶人,读了几本书,便觉着自己能成了?也就先帝喜欢同这几个东西厮混,还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她出身端康靖王府,是端阳郡主的陪嫁侍女,如今虽已年近半百,却仍带着王府里养出来的傲气,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不屑。
萧悠转身,广袖拂过,案上桃花羹尚温,却再无人有胃口。
“瑾娘,可还有当年耿博士挂牌的底子么?”萧悠问道。
瑾娘应声,从屋里一出落灰的小盒子里,拿出当年耿明渊卖身鹤鸣社的身契以及当初花名“春海棠”的花名单子。
“春海棠:
纹银三两,诗书清谈,烹茶会友,不侍贵人。”
“这‘帝师’当真清贵,还是‘清倌人’呢!”萧悠看后,嗤笑一声,随即说道:
“将这挂牌花名送去耿府。”萧悠将单子递给单膝跪地的玄镜,“提醒他一下,如今太学博士们的身契,都在我手里捏着呢!”
玄镜单膝接纸,指尖触及纸角时,仍觉微凉——那是旧日卖身契的冷意。
萧悠坐回妆台,指尖轻点镜面,声音像寒玉相击:
“告诉耿博士,半月后,云溯要来宣册封的圣旨,让他去御前求,做这个正使。可以考虑,将他侄儿的头颅,夺回来。”
她抬眸,眼底映着烛火,亮得逼人:
“别忘了提醒他——太学博士的官身,是我端康靖王府抬的;既抬得,自然也踩得。”
“清贵也好,清倌也罢,我要他记得,自己从哪儿爬上来,就该从哪儿滚下去。”
“悠儿,该用晚膳了!”上官澄跺道萧悠门前,听到自家女儿的安排,老狐狸笑的很是欣慰。
“为父当年还疑心,岳母将这鹤鸣社留给你,能否用好?如今看来,当真不错。”
他抬手,示意侍女们不必行礼,自己撩袍坐到妆台侧,顺手端起那盏凉透的桃花羹,毫不介意地啜了一口,眉梢眼角都是掩不住的畅快:
“春海棠?好一个春海棠!当年我瞧那耿明渊,就觉得他眉眼太活,不是安分人。
如今倒好,一纸花名,便叫他现了原形!”
萧悠正卸钗环,闻言回首,眼底寒光化开些许,带上女儿家的俏皮:
“爹爹既说好,那女儿便大胆用下去了。”
“用!为何不用?”上官澄抚掌,声线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兴奋:
“鹤鸣社里养出来的,是人是鬼,全凭你一支笔、一张嘴。后日大朝,我且要看那‘帝师’如何跪在御前,求一个正使的名分!”
瑾娘在一旁添灯,灯芯“啪”地炸开一朵小火花,映得三人面上皆是胜券在握的笑。
灯火映窗,人影三条,投在廊下青砖上,像三头蓄势的狐。
上官澄捋须,眼底精光闪动:“后日大朝,耿明渊若敢推托,我便让御史台同时参他‘出身卑贱、妄居帝师’——一纸花名,足以让他连退三步。”
瑾娘捧来热茶,接口森冷:“再遣人去鹤鸣社旧楼,把当年他陪酒唱曲的留影也拓一份下来。朝会散后,自有好事的言官替他‘宣扬’。”
萧悠卸下一枚累丝金钗,放在掌心掂了掂,似在称量一条人命的分量:
“不必一次打死。先让他跪在御前,亲口求正使。
再让天下人知道,所谓帝师,不过是花名‘春海棠’的清倌人。清贵与清倌,只隔一道御阶。”
她抬眸,烛火在她瞳仁里跳成两点寒星:
“我要云溯亲手捧他上位,再亲手推他下去——这才叫血债血偿。”
上官澄大笑,声线低低散开:“好!后日金銮殿上,咱们且看春海棠如何再开一场!”
窗外,最后一瓣桃花被夜风卷落,飘进廊下灯影里,像提前撒下的纸钱,为即将崩塌的“帝师”清名,送葬。
“好了,不提那个劳什子。今儿有你最爱的西施舌。”
瑾娘笑着扬声,小厨房早候在廊下的丫鬟鱼贯而入。
鎏金小鼎盛“西施舌”——鲜蛤剖壳,薄如美人舌,滚水一焯,配火腿、笋尖、鸡茸吊出的高汤,奶白似玉,热气袅袅,瞬间把满屋肃杀冲得淡了。
上官澄先舀一勺,眯眼品了,故作陶醉:“还是家里厨子懂我,鲜得眉毛都掉。”
萧悠卸了钗,只余一支并蒂莲小簪,衬得眉眼柔和,也低头喝了一口,唇角微弯:“爹爹又笑话人,眉毛掉了可怎么见人?”
“无妨无妨!”老狐狸挥箸,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春海棠要掉脑袋,咱们掉眉毛,权当陪他一陪!”
一句话,又把话头绕回明日大戏,却说得轻巧,仿佛只是饭后一句闲磕牙。
瑾娘捧酒而来,碧桃酿,三月封坛,如今初启,果香混着微醺热气,在灯影里荡开。
她给父女各斟一盏,自己亦倒半杯,举杯低笑:“后日宣政殿,春海棠若真开花了,咱们就给他备一口上好的棺材——桃木的,配他!”
瓷盏轻碰,叮然有声。
窗外,夜风卷走最后一瓣桃花,打着旋儿落在石阶,像一纸无声的请柬。
碧桃酿后劲绵长,上官澄哼的歌谣断断续续,像旧年市井里传过的《春海棠》,调子一起,便透出伶人轻佻。
萧悠倚窗,夜风带着花香与酒气,拂过她食指的梅花戒。血玉冰凉,与微醺的暖意相抵,像提醒她:
仇还未报。
“春海棠……”她低低重复,声音散在风里,“既选择背叛鹤鸣社,便该知道,清倌人一旦坐上高台,摔下来,会比谁都惨。”
上官澄已醉眼朦胧,却仍能接话:“摔得惨,才够好看。”
瑾娘收拾残盏,闻言轻声补刀:“后日宣政殿,百官面前,让他自己把‘不侍贵人’的旧话,亲口咽下去。”
萧悠抬手,灯影下梅花戒幽红如豆,她语气轻得像叹息:“云溯用退婚羞辱我与周衡,我便让他倚重的太学博士,个个原形毕露。”
“一个一个来。”她转身,广袖拂过案上残酒,酒面映出冷月,像未干的血。
“鹤鸣社的旧债,该一笔一笔清算。”
窗外,桃花枝轻颤,花瓣无声落地。像提前奏响的丧乐,为后日那场“春海棠再开”,送葬。
“玄冥见过相爷,县主!”一道黑影从天而降。
看到来人上官澄的酒瞬间醒了,不安的蹙着眉。莫不是云靖川处不顺?
玄冥问过安,便从怀中拿出那卷明黄的绢旨,递给萧悠。
“这是世子给县主的见面礼。”
萧悠展开那黄绢,盖着云溯的私印,而那字迹怎么看都透着不甘:
“纳若庄氏保留后位,后印归内廷;对上官氏行妾礼。”
“普天下,能让云溯这般憋屈的,也只有你舅父了!”上官澄撸着胡须,又恢复了方才醉醺醺的模样。
“玄冥,舅父如何?宿在何处?缘何不来丞相府?”萧悠看向云靖川的侍卫副统领,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玄冥单膝未起,垂首低声回禀:
“世子听闻衡公子之事,昼夜兼程,略感疲惫。如今宿在郡主生前最爱的竹林小院中。”
萧悠指尖一顿,眸色倏地软了:
“竹林小院”四字,像一把钥匙,轻轻拧开了她记忆里最柔软的暗格。
那里是母亲端阳郡主生前最爱的避暑别业,翠篁千竿,风过如涛,她与周衡曾在竹影里捉萤、赌茶,笑声被竹叶剪得细碎,洒了一地月光。
上官澄轻叹一声,转过身去摸了摸泪,那里亦是他们夫妻恩爱的象征。
“世子要属下转告县主。”玄冥陡然压低声音,正色道:
“明日午时前,请县主与丞相移步竹林小院。丞相府口杂,不适宜详谈!”
玄冥说着眸子盯着院外一闪而过的黑影。
“玄冥,你去告诉舅父,我定会带着阿娘最爱吃的酥酪和梅花酥前往。”
玄冥点头,足尖轻点,跃上墙头,借着月色消失在在黑夜里。
***
璇玑城郊 竹林小院
“悠儿瞧着如何?”云靖川把玩着腰间挂着的,云氏嫡脉所象的重明鸟玉佩,轻声问道。
“县主瞧着,神色如常,还翻出鹤鸣社的旧档,打算收拾耿明渊。”玄冥顿了顿。
“属下回话时,偶然瞧见,县主颈畔似有印痕……”玄冥话音刚落,云靖川便拍案而起!
“这个混账!竟敢轻薄悠儿!”
***
璇玑城 耿明渊府
檐角铁马轻响,雨丝斜织。玄镜负手立于书斋窗棂之外,玄衣湿透,却未动半分。
耿明渊执灯而来,灯火晃出他苍白的脸:
眼窝深陷,像两盏将熄未熄的油灯。
“你是何人?夜闯寒舍?”声音发涩,却仍带着太学博士的矜贵腔调。
玄镜不语,只抬手一抛。
啪!
一纸轻飘飘的“春海棠”花名,正落在耿明渊靴尖。雨点一打,纸角微卷,俨然一朵被风吹残的海棠,恰恰露出价码:纹银三两。
耿明渊低头,灯火映得那几行字愈发刺眼。他指尖发颤,想去捡,却又像被火灼,猛地缩回。
玄镜这才开口,声线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
“博士后日若敢推辞正使之位,这纸花名,便会先于您,踏进宣政殿。”
“届时,太学博士的清贵,便只剩‘清倌’二字。”
话音落,玄镜转身,足尖一点,隐入雨幕。
只剩那页旧纸,被风吹得贴地翻滚,发出轻而脆的响——
提前奏响的丧乐,为“帝师”清名,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