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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雪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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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城西郊 昭景行宫暖阁
残雪未消,午时钟方敲过三下,昭景行宫的石阶上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荨披着鹤氅,一手提药箱,一手攥着尚未合拢的帘角,寒气随他一同卷入暖阁。
“端康靖王世子,寅时领三百青甲卫入城。”
李荨压低声音,却未押眼底的仓皇:
“京畿将军,以‘时辰不到’拒开城门。被世子提‘玄昼’斩于宣室殿前……”
铜炉兽炭“噼啪”一声,火星溅到李荨袖口,瞬间熄成灰。
药箱半开,瓷瓶相撞,叮当作响,像给外头那场雪敲更。
“跪着,待本世子见过阿衡!”
李荨压低嗓子学舌,尾音仍止不住发颤,“玄昼”二字一出,暖阁灯火都跟着晃了晃。
周衡赤着上身,肩胛骨瘦削却硬,黑线沿颈蜿蜒,像一条被冻住的毒龙。
他任李荨涂药,指尖轻敲案面,节奏与远处残雪压枝的“咔嚓”声合在一处。
“玄昼……”周衡低咳,唇角却勾起,“昭阳女帝的佩剑,五十年没饮过血,今日倒开了荤。”
李荨手一抖,药粉洒出少许,白雾似的飘落在地。
“世子斩的是京畿将军,却等于砍了陛下的脸面。将军,您说。”
周衡抬眼,眸中映着窗外雪色,冷而亮:
“脸面?”
“我要的是他的命根。”
他起身,披衣,系带,动作一气呵成。
“开门,迎世子。”
“茶只半盏,话只一句——”
若他答得出父亲血书里那句旧誓,虎符今日便换主人。”
行宫中阶,赤枭率内卫分列两侧,手握刀柄,却无人敢拦。
世子云靖川披玄金大氅,胸甲处以金线刺绣大昭图腾——重明鸟,此乃女帝嫡脉之证。
他抬眼,目光穿过檐角风铃,直抵暖阁半掩的雕花窗。
云靖川负手而立,玄昼悬于腰侧,剑未出鞘,剑鞘尾端却轻叩甲面,发出“嗒嗒”两声,似催更,又似催命。
赤枭额角青筋微跳,仍单膝点地:“世子,行宫重地,请解剑。”
“解剑?”云靖川低笑一声,指尖轻弹剑镡,金铁交击,寒光乍现半寸。
“昭阳女帝佩剑玄昼,上斩昏君,下斩佞臣!你敢拦?”
“玄璋!”
云靖川侧首,声音不高,却裹着凉意滚进雪地。
阴影里步出一人,玄衣短甲,腰配双短戟,眉心一道旧疤,像被剑锋劈开过——正是世子亲卫玄璋。
“便在此处打,半盏茶,本世子要他懂规矩!”
玄璋应声掠出,双戟在半空划出银弧,直取赤枭咽喉。
戟未至,劲风已割得人脸生疼。
赤枭就地一滚,佩刀出鞘,火光溅雪。
两人瞬成缠斗,刀戟相撞,金铁交击声密集如雨,碎雪被劲气激起,形成一圈白雾,将战圈与外界生生隔开。
半丈之外,周衡立于阶上,玄狐大氅半披,露出颈侧那条蜿蜒黑线。
他指间把玩着一只空茶盏,盏底金铃轻晃,无声计时。
茶烟袅袅,热气在寒空里迅速冷凝,像提前升起的白幡。
周衡低眸,唇角勾起极浅的弧度:
“阿衡,见过舅父。”
云靖川拾阶而上,默默站定,眼睛掠过周衡脖颈处的黑线,眸色陡然暗了半寸!
“玄璋!太轻!”
云靖川的四字落地,生生砸掉云溯的颜面和赤枭的生机。
战圈中,玄璋闻声即变招——双戟陡然下沉,由刺转劈,戟刃挟风,直砍赤枭肩胛。
空气被撕裂,发出尖啸,白雾被劲气劈成两半,露出一线冷冽雪光。
赤枭横刀硬挡,“当——”一声巨响,火星四溅,刀身被压得弯成半月。
膝盖重重砸进雪里,溅起碎玉般的冰屑,血珠顺着虎口滚落,瞬间凝成赤珠。
“这声舅父,阿衡多久未唤过了?”云靖川伸手替他拢了大氅,“幼时被庄懿责骂,便会跑来我屋里哭……”
云靖川抬眼,目光穿过雪雾,直直落在周衡脸上。 “茶凉之前,旧誓。”
他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
“凤血未干,龙椅不换。”
八个字落,像冰锥砸进沸水,雪雾瞬间沉寂。
“舅父记得就好。”
周衡低笑,嗓音被风雪磨得沙哑,“那便省了我半盏茶的时间。”
“虎符仍是你的,我不收!”云靖川拍了拍周衡的肩膀。
“父仇未雪,朔风未灭!若想要你的孩子安稳,活下去,灭了他们!”
云靖川的话,散在玄璋和赤枭的打斗中,周衡的眼睛却亮的发光。
“孩子?”
周衡低低重复,喉结滚动,像将滚烫的铁块咽进胸腔。
“舅父,我活不过两年。”
他侧颈,黑线沿脉蜿蜒,仿佛一条被冻住的毒龙,正缓缓苏醒。
“两年,够了。”
云靖川收回手,掌心的虎符被体温熨得发烫,却未再递出。
“虎符仍归你——”
“你用它灭朔风,我用它斩龙椅。”
“阿衡,养好自己的身体。”六月下聘,便是云溯的反噬开始!
“悠儿还在等你!”
雪雾散去,阶前只余风掠衣角的声音。
周衡垂眸,指尖在颈侧那条黑线上轻轻一按,指腹立刻沾上一丝冰凉。
毒已入骨,却烧得他眼底愈发透亮。
“悠儿……还在等我。”
他低笑,嗓音被风雪磨得沙哑,却带着一点不合时宜的温柔。
“那就让她等得值些。”
云靖川深深看他一眼,似要将这副病骨支离的模样刻进心底。
“六月前,我会让朔风血书送到你案前。”
“九月后,我要你亲手把云溯从龙椅上拖下来。”
他转身,大氅扬起,像一道玄色的裂口,将风雪尽数吞没。
玄璋收戟,赤枭跪地,血滴在雪里,绽成一朵小小的赤梅。
周衡立于阶上,指腹轻抚颈侧黑线,低低咳笑:
“两年……”
“够了,也够狠。”
“云溯,你且坐着。”
“九月,我携毒誓与虎符,同去同归——”
“归的不是洞房,是祭坛。”
雪忽然停了。
茶盏底,金铃轻晃,发出极轻极沉的一响——
像是为这场半盏茶的盟约,敲下第一声丧钟。
而更远的天际,乌云裂口愈大,日光惨白——
六月喜鼓未响,丧钟已先鸣。
***
皇城 宣室殿。
“伯父……阿衡他。”看到云靖川回来,云溯膝行几步,问道。
“云溯陛下,可否为本世子背诵,云氏祖训?”
殿门半阖,残阳透进来,像一柄薄刃斜插玉阶。
云溯膝行未起,玄金袍角拖过金砖,映出一片暗沉的血影——那是赤枭被拖进来时留下的长痕。
赤枭被玄璋反手掷于殿心,血沿额角蜿蜒,滴在“玄昼”剑鞘上,瞬间被寒铁吸尽,只剩暗褐渍痕。
云靖川端坐书案,指尖轻敲案面,节奏与殿外更鼓重合,声声催命。
“题外话。”
他抬眼,眸色冷而亮,“本世子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听说——行宫,能大过玄昼。”
话音落,殿内铜灯无风自晃,灯火映出云溯骤然苍白的脸。
“伯父……”云溯喉结滚动,声音发涩,“祖训朕自然记得。”
“那就背。”
云靖川打断他,语气像在考校蒙童,却字字含刃,“一字,不许漏。”
云溯深吸一口气,膝行两步,双手伏地,指尖却紧抠金砖,似要抠碎那层金箔——
“云氏祖训:
凤血未干,龙椅不换;
女帝遗命,敢违者,天厌之!”
又结结巴巴的补道:
“不得血脉相残……”
最后四个字一出,殿顶铜灯“啪”地炸出一粒灯花,像女帝隔空打了记耳光。
云靖川低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抬手,“玄昼”出鞘半寸,寒光映在云溯脸上,照得那句“血脉相残”瞬间惨白。
“既记得,为何让玄昼饮忠臣血?”
剑尖轻点,正指赤枭喉结——血珠顺着剑脊滚落,滴在“凤血”二字凹槽,红得刺目。
云溯瞳孔骤缩,膝行再叩,额头重重砸在金砖上,声音嘶哑:“朕……知错。”
“错?”
云靖川收剑入鞘,声音轻得像雪落,“错已铸成,便用血洗。”
他起身,大氅掠过案上朱笔,笔杆滚落,停在云溯手边——像递上一柄无形的判官笔。
“云溯,你要娶悠儿,便想想你的庄后要怎么安置!”云靖川起身,立于云溯身侧。
殿顶铜灯被风扯得摇晃,灯火在云溯脸上劈出明暗两刃,像一场无声的审判。
云靖川负手立于他身侧,声音不高,却字字带钩,直掏心窝:
“我的好堂弟,为了架空父王,当真用心良苦,给你迎了这样一位皇后。”
他冷哼,尾音如冰锥,扎进金砖缝隙:
“庄后出自纳若巫祝,擅蛊擅咒,偏偏对凤仪之位垂涎三尺。你让她屈居侧殿,她却让悠儿俯首称妾——”
“端康靖王府的外孙女,岂能对巫祝之女低头!”
云溯额角青筋骤跳,指节紧抠那支朱笔,笔杆“咔嚓”一声裂出细纹,像被捏碎的龙骨。
“伯父……”他声音发哑,却再吐不出后半句。
云靖川俯身,指尖轻点案上朱笔,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可闻:
“九月大婚,你娶悠儿,可以。”
“但凤玺,必须归昭阳女帝内廷旧制,纳若巫祝之女,不得沾染!”
“否则——”
他直起身,玄昼剑柄轻叩金砖,发出“嗒”一声脆响,像提前敲下的丧钟:
“玄昼不介意再饮一次血。”
“九月……”云溯声音沙哑,似吞了一把碎冰。“朕依伯父所言。”
“陛下,当明了口说无凭的道理。”云靖川并不打算放过他。
“父王当年便是轻信了堂弟的话,才让庄懿大长公主,年未过三十便殒命了!”
随即拿过黄绸,扔于云溯手边。
云靖川负手而立,背对残阳,影子被拉得极长,径直覆在云溯膝前——压得他抬不起头。
“写。”
冷声落地,更鼓恰响,似催命。
云溯咬破指尖,血珠滚落,与朱笔裂痕交融,汇成一道扭曲的“御笔”。
云靖川开口,一字一顿,如钉棺:
“第一:
纳若庄氏,自今日起罢慑六宫之权,后印归还内廷,自此纳若巫祝血脉不得沾染玉玺;”
云溯血指颤抖,却不敢停顿,黄绸上晕开朵朵暗梅。
“第二:
上官氏萧悠,尊昭阳旧礼以正妻之礼迎入中宫,庄氏保留后位,行妾礼。”
殿外风雪骤紧,吹得铜灯哗啦作响,像女帝英灵隔空拍案。
“云溯,你要记得!你这皇位如今还坐着,并非因为你姓云,而是周家为你打下来的!”
云靖川回头看向云溯。
“你却为了自己的野心,放任朔风毒伤大昭忠良!”
云靖川拿过那副黄绸,对着一旁的玄璋说道。
“后日大朝会前,看着陛下,让他好好的写写‘不得血脉相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