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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虫子 ...

  •   自称为格里斯的男人所说的话,信息量颇大——“联邦军团”、“荒星任务”、“主星”——这些词汇如同石子投入湖面,在时彦脑海中激起涟漪,但他此刻却无暇仔细处理这些信息。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对方单膝跪地的姿态攫住了。让救命恩人,还是一位身份显然不低的军官,如此对待自己这个来历不明的伤患,时彦感到一种不安与失礼。

      这种情绪驱动着他,忽略了几秒钟前医护人员的叮嘱。他用手肘支撑起身体,试图坐起来。这个动作牵动了身上所有的管线和传感器,立刻引发了一阵轻微的报警声和周围医护人员的低声惊呼。

      “先生,请慢一点!”
      “小心!”

      立刻有人快步上前,一左一右轻柔却坚定地扶住了他的手臂和后背,那股支撑的力量恰到好处,既阻止了他可能的摔倒,又不会让他感到被粗暴对待。他们对待他的方式,确实像是在呵护一件价值连城且极易损坏的珍贵瓷器。

      然而,当他终于勉强坐稳,微微喘息着看向床边时,发现格里斯少将仍旧保持着那个单膝跪地的姿势,并未因他的动作而改变。他只是微微抬起头,金色的发丝因这个动作而拂过额角,那双冰川色的眼眸依旧沉静地注视着他,仿佛在等待来自他的指令。

      现在,变成了时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时彦本以为他坐起来会让格里斯站起身,他却依旧保持着这种姿态反而让时彦感到加倍的尴尬。为了掩饰这种情绪,他抬起未连接输液管的那只手,抵在唇边,假装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他从自己俯视的角度,清晰地看到格里斯的眼神在他咳嗽的瞬间收紧,那里面迅速掠过的担忧之色,真切得不容置疑。

      “谢谢你救了我,格里斯少将。”时彦开口,声音因久未说话和刚才的折腾而显得有些干涩沙哑,“非常感谢。”话语出口,他才发觉这感谢是多么的苍白和干巴巴。胸腔里翻涌着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对陌生环境的惶恐、以及对眼前之人行为的困惑,混合成一片混沌的感激,却无法找到合适的言辞来表达。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您安然无恙,便是最好的结果。”格里斯在时彦陷入短暂沉默的间隙,适时地、语气平稳地回应。

      “我是时彦。”他略作思索,还是决定报出真实的名字。然后,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有些空洞和迷茫,配合着此刻病弱的体态,轻声问道:“请问……这里是……?”他希望能用这种仍在病弱状态中的、记忆模糊的姿态,暂时糊弄过去,避免立刻面对关于身份和来历的尖锐问题。

      “时彦阁下,”格里斯的声音依旧沉稳,甚至在使用“阁下”这一敬称时显得无比自然,“这里是联邦主星,菲尔温德中央医院。您后续的康复疗养,也将在我军团直属的、与本医院配套的疗养院进行。请您完全不必有任何担忧,我们将竭尽所能,为您提供一切必要的帮助。”

      与时彦预想之中的任何一种追查、盘问甚至怀疑都不同,无论是格里斯还是旁边的医护人员,在听到他明显带有推诿和试探性质的回答后,都没有流露出任何质疑的神情,更没有继续对“他是谁”、“从哪里来”这个问题进行深究。他们接受了他的现状,仿佛他出现在荒星、失去记忆是一件……可以被理解,或者至少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这不应该是正常的反应。

      时彦的思维快速转动起来。首先,格里斯询问了他的姓名,这本身就意味着,在他失去意识、在医院接受治疗的这段时间里,他的身份并未通过任何技术手段得到确认。通过对周围环境、仪器以及格里斯话语中透露出的“主星”等信息的判断,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毫无疑问是远高于自己原本生活的世界的。即使拥有如此高的科技水平,也无法查出他的身份,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他是使用原本的身体穿越而来,在这个高度发达的社会里,是一个不存在于任何记录中的“黑户”。

      其次,假设上述可能性成立。医院,尤其是这种一看就属于高端、甚至可能是顶级的医疗机构,其治疗费用必然是天文数字。他一个身无分文、连身份都没有的黑户,该如何支付这笔巨额费用?他已经开始担忧,不知道这里的医院是否会接受他延迟支付的申请,或者是否有针对贫民的社会救助体系。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作为一个黑户,他未来要如何在这个陌生的异世界生存下去?找工作需要身份,租房需要身份,甚至连基本的生活都可能寸步难行。生存的压力,远比眼前的医疗费更加沉重和长远。

      过于沉浸在担忧中并无用处。鉴于从格里斯到医护人员,态度都称得上异常友善甚至可说是恭敬,时彦决定主动出击,把这些他无法独自解决的、关乎生存的根本问题,直接抛给对方。利用他们目前表现出的善意,为自己争取一个缓冲的空间。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脸上适当地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困惑与不安,目光在格里斯和为首的医生之间游移,最终落在医生身上,用一种带着些许虚弱和不确定的语气开口:“医生……抱歉,我……我似乎想不起之前的事情了。关于我自己,关于我怎么到的那里……都很模糊。”

      他顿了顿,观察着对方的反应,然后继续问道,“我这种……失忆的症状,会持续多久?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接着,他像是才想起关键问题似的,转向格里斯,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另外……格里斯少将,我的医疗费用……该如何支付?”

      遇事不决,推给失忆。感谢这个在无数虚构作品中被用烂了,却在现实中往往难以被立刻证伪的万能借口。

      “时彦阁下,”医生上前一步,语气温和而带着职业性的谨慎,“关于您出现的记忆缺失状况,我们初步判断可能与极度脱水、营养不良以及精神上的巨大冲击有关。这种病症的具体机理我们尚未完全了解,因此对于恢复时间,我们目前无法给出准确的结论。可能很短,比如两三天内就会逐渐恢复,也可能……”他微微停顿,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时彦心中清楚,哪里有什么失忆,这不过是他情急之下编造的托词。医生口中的“尚未完全了解”,反而给了他继续扮演下去的空间。

      “那么,请允许我来向您解释一下医疗费用的问题,时彦阁下。”格里斯少将接口道,他的姿态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仰头看着时彦,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经过入院时对您进行的全面身体检测与基因序列分析,我们已经确认,您是尊贵的A级雄虫阁下。根据《联邦雄虫保护法案》及最高优待准则,您自动享有包括全额免费医疗、终身生活保障、最高等级安全监护在内的一系列特权。关于您的其他权利与具体细则,稍后我会将一份完整的文件传输到为您配备的个人光脑上,或者,如果您允许,我可以在此为您逐一详细讲解。”

      雄虫。

      当时彦听到这两个字清晰地从格里斯口中吐出时,他的大脑仿佛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瞬间空白了一刻,所有的思维运转都陷入了停滞。

      在二十一世纪的地球,得益于各种文学和影视作品,“虫族”早已不是一个小众的科幻设定。他并非一无所知。那些故事里,虫族社会通常有着独特的阶级和性别划分。而“雄虫”,往往是数量稀少、体质相对柔弱、承担着特殊繁衍角色的存在。

      但,知道是一回事,亲耳听到自己被归类为“雄虫”,则是另一回事。巨大的荒谬感和疏离感如同冰水当头浇下。成为虫族的一员?意识在短暂的空白后开始恍惚地运转,试图将“自我”与“虫子”这个概念连接起来,却只产生了一阵强烈的认知失调。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在他所了解的有限虫族设定里,雄虫的地位似乎不尽相同,但无论如何,他很难将自己——一个拥有二十年人类记忆、情感和认知的个体——与“虫子”这种生物联系在一起。一种源自本能、深植于骨髓的抵触情绪汹涌而来。

      时彦害怕虫子。从小就是。

      他不喜欢它们的外表。不喜欢那些分节的肢体、坚硬的几丁质外壳、快速颤动的触须,以及复眼里折射出的、冰冷非人的光芒。那是一种对异类形态最原始的恐惧与厌恶。

      如果……如果此刻自己真的被归为一只“虫子”,哪怕是被称作“尊贵的A级雄虫”,那是否意味着,在这身看似与人类无异的皮囊之下,潜藏着某些属于昆虫的、令他毛骨悚然的特征?或者,在格里斯的眼中,他时彦的形象,根本就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属于“雄虫”的形态?

      这个念头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沿着脊椎缓缓爬升,所带来的寒意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一种生理性的、无法抑制的恶心感从胃部深处翻涌而上,强烈得让他几乎想要干呕。

      好恶心。
      好恶心。
      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

      他在心中无声地、反复地嘶吼着,脸色可能也因此变得有些苍白。他强迫自己压下这股不适,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眼前格里斯的俊朗面容、医护人员关切的眼神、洁白整洁的病房……这一切构成的“正常”图景,与他内心掀起的、关于自身存在的惊涛骇浪形成了无比尖锐、无比荒诞的对比。

      他究竟,变成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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